桃符，行走的钟馗

□宋长征

小时候过年，我比较讨厌炮仗，母亲去赶集，买一挂长的，叫鞭，买一匝各自为阵的，才叫炮仗。叫鞭的燃放起来声音有点劈，没那么刺耳；叫炮仗的点一个震耳欲聋，我务必用一根长长的烧火棍，点燃，丢下就跑。我说为什么过年放炮仗，刺耳不说，还吓人。抱怨完依旧穿入茫茫的夜色，去捡拾谁家的哑炮。

母亲说放炮仗是为了吓唬小鬼，过年了，大鬼小鬼赶着往家跑，希望也能和村庄里的人一起难忘今宵。我提出质疑，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一座房屋四个旮旯，小鬼来了图稀个啥呢？母亲不乐意，扬起巴掌说，大过年的不能老鬼呀鬼的，怕真是招来什么獠牙厉鬼。然后取一支桃木剑给我带在脖子上。

桃木剑也叫桃符，老祖母曾经在秋夜的满天星光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老祖母抿抿嘴，把我揽在怀里，就打开了一个有关鬼域的世界。很久以前有座山，山上有一株覆盖三千里的大桃树。说到这里，我“哇呀”叫出声来，那是不是有很多桃子，随便折下哪一根树枝都能填饱肚子。老祖母看我眼里放光，说就知道嘴馋。接着讲，桃树上有一只金色的大公鸡，每当清晨啼鸣时，夜晚出去游荡的鬼魂必须要赶回鬼域。鬼域的大门坐落在桃树的东北角，门旁站了两个神人，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若是鬼魂在夜间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神荼和郁垒就会将他逮捕，用苇芒做成的绳子捆起来，喂老虎。后来呀，人们为了吓退捣蛋的小鬼，就用桃木刻成两位神人的模样，辟邪去灾。再后来图省事，拿一块桃木板刻上神荼、郁垒的名字，也能达到预期的防治效果。

我手心里攥着桃木剑沉沉睡去，恍惚中听见老祖母叹了声——说鬼娃子啥时候才能长大。而后，睡梦中传来嘀哩的蟋蟀叫声。

在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怕鬼的经历，甚至幻想某天，能与鬼魂邂逅。大鬼领着小鬼，男鬼带着女鬼，老鬼走在最前头，他们翻越山岗，趟过村前的小河，在村庄旁边，另建一座村庄，日子和我们村里的日子一样，就是昼夜颠倒。夜晚，一个村庄熄灭灯火，安睡。另一座村庄醒来，过着平行的生活，两下互不相扰，井水不犯河水。

但钟馗自有钟馗的一套捉鬼宝典，什么鬼是好鬼，即使在阴间也能与人为善，什么鬼是坏鬼，只因争名逐利化身为鬼，仍然不能改变其贪婪作恶的本性，钟大爷一一登记在案。河南作家冯杰，写了一本书叫《马厩的午夜》专门记述中原地区的乡村妖怪，其间颇多映射。我能理解，在一个人鬼不分的时代，钟馗亦被蒙蔽了双眼。

桃木制鬼，由来已久，《淮南子·诠言》说：“羿死于桃棓（通棒）”。东汉许慎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是说后羿因为善射做了万鬼的首领，但是还是不能抵挡桃木做成的大棒子，一棒槌就能把后羿杀死，既然如此，天下所有的鬼魂也便领教了桃木的厉害，每见老祖母给我做成的桃符，必后退三舍。

桃符，钟馗，一个是草木，一个是神灵，无意间竟触类旁通，成了村庄的守护者。一起守护乡村的还有我们村的半仙爷，半仙爷早年家在关外，1980年代为了分到一份土地回到村里，住在大队的牛屋里。每逢小儿夜哭，家里的大人就说去喊半仙爷。半仙爷到，摸摸小儿的额头，似乎已掌握了鬼魂的大致情况，嘴里念念叨叨，拿来一张黄表纸，以手指在纸上戳戳划划，点燃，取其灰烬，叠放进纸包，嘱咐：放在小儿枕下。最后，依旧是一支刻制精巧的桃木剑，用红绳拴系，可套在小儿的脖子里，自此可保无虞。

我非有神论者，但也不能不承认半仙爷做下的功德。遑论其他，单是可止小儿夜哭一事就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钟馗藏身于一块小小的桃木中，大声喝道：小鬼哪里逃！村庄便又一次走进寂静平和的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