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身份——乡村孤儿院之三

□苏宁

虽然是乡间，虽然只是平房，这一座院子，远望还是有突兀的感觉。

四围还算结实的院墙，隔掉了吹进来的风。这里的白天和夜晚，都是寂静的。我第一次去，看到这块忽然升起一大排房子的空地，在我，若有着庙堂的清静。好像是人生无法比较的来去里，终于有了一个去处似的。

院子里贴墙有很多树，长得很高了，因为树，院墙的作用淡下去，仿佛不是树围着院墙种下去，一年年长这么高，而是院墙，一年年依偎着这些情深意长的树，心意柔和地过掉时光。

这是我第二次去。

六月初的天气，叶子的绿还没老，迎着阳光深深浅浅闪出水滴般的光，像特意仰了脸向高处的太阳撒娇。

其间一个插曲，我这一次去，迷了路，开了导航，输了几个名字，都查不到。辗辗转转，才找过去。我不知道第一次的去，是因何引领，竟使我忽然觉得，这一个天地间悄然竖立的院落，有着无限的变幻莫测和安静。

院长是个很高的男子，不太爱说话——也许是太累了。一年年，在这院里，和这些古怪的人，不知讲了多少讲也白讲的话，所有的话都说尽了，找不出新话说了。他累极的样子。所以，他看到我，也是无话。连神情也是呆滞的。又好像我这个不速之客，令他不快，但又不好当面说出，只让我来体会。总之，我是一个他不愿分心神招待的人。

我也在心里默默体谅他这一份工作的枯燥和不易。

我亦不知如何解释我的到访。忽然自卑，在他，我一定是个来历不名的人，又一次跑到人家院子里来。人生凡事都必有的原因目的忽然令我也疑惑自己，我是怎么了，为何要跑到别人安静的生活里来。

所以，我在那个下午也有些不知所措，言不由衷。

我又期待理解。在我自己不能够理解自己之时，多么希望另一个人，能帮我理解自己。从我对他的敬重开始。

我希望院长先生能用对那些到访的其他人的态度对待我。任何一个他遇到的人，他都应用同样的态度。那一天，他还委婉地提醒我，暗示我，不要多和那些老人讲话。那一次，正是前面那位女子在谈论为什么来此的人都要照一张相回去时。

再一次来时，我按自己前面的了解和自己的心意选了礼物：一箱本地产的低度白酒。我觉得这些孤独的人，偶尔尝一杯酒也是可以的。他们列数的和墙上图片所展示出的很多被送来的物品里，我没有看到酒。另外几条围巾，我想送给那些年纪大的女人。我觉得，即便住到这样的地方，既然里面有女人，一条市场上的新围巾是需要的，御寒，而且好看。退一步，即或不实用，也一定是女人心里念过的物品。

一个突然到来的女人，没有额外任何的有意义的社会身份，为着自己对着一个院落的惊奇，又一次到访。我自己也是羞愧的。我只想看看这里住着的人，不是亲人的人。

但若不取得院长先生的许可和欢迎，我若多来，必是有失礼仪的。

所以，这第三次，我请了一位擅于沟通的朋友同来。是朋友的朋友，他工作于附近一个镇上，说起来，和这院长有工作上的往来。我请他用他的社会身份，带我来这个院落。虽然我有些不好意思。

朋友也一路安慰我：谁这一生，没勉强过自己。这样的事，可能我早做过多件。人生在世，谁能有被所有条框过滤后的清明。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能以善意理解并以同情心待同类，那也是了解和宽待自己。所以，无须为此难为情。很多事，理解你的自会理解，不须在任何时间、地点为自己的不被理解感到羞耻。

这一次的相见之后，院长视我为友。我本也能够和院长慢慢沟通，让我们彼此了解并相处融洽，可我以为那会漫长。我真的羞愧于使用朋友的身份，走了一条让我和院长尽快彼此感到亲切不置疑、不漠然相待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