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网络革命在全世界发生，但网络文学在中国风景独好。中国的网络文学成长为世界文学奇观与中国独特的文化国情有关，但是不是只有中国人才爱看网络小说呢？并非如此，“老外”也爱看中国网络小说。不是十个八个人爱看，而是十万百万人爱看；不是我们花钱请人来看，而是“老外”自发“追更”翻译；不是因为“猎奇”才看，而是“沉迷”到“不可自拔”。

自2015 年初，中国网络小说开始在北美流行，并以北美为中心辐射全球，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就征服了百万级的英文读者。本文将介绍中国网络小说在北美译介的基本情况，勾勒出其在英语世界中出现、成长和壮大的轨迹，并进一步讨论究竟是谁在看？为什么爱看？看了之后又如何评价？从而反观我们自身对中国网络文学的理解和思考，同时为中国网络小说更好地“走出去”和中国国家“文化软实力”建设提供参考。

一、Wuxiaworld 与“北美翻译组”

中国网络小说在北美的翻译和传播，目前的主要阵地是专门翻译中国网络小说的网站Wuxiaworld。自2014 年12 月22 号建站至今，Wuxiaworld 已经发展成为全球Alexa 排名前1500 的大型网站，保守估计每日来访人数也在30 万以上。Wuxiaworld 的读者来自全球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其中人数排前五位的国家是美国、菲律宾、加拿大、印度尼西亚和英国，北美读者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截止到2016 年6 月底，Wuxiaworld 上已拥有两部翻译完毕的中国长篇网络小说——“我吃西红柿”的《盘龙》和《星辰变》（后半部发布在TRANSLATION NATIONS 上），以及正在翻译之中的18部中国网络小说。为什么这个由RWX个人建立的、界面相当简陋的网站，纯粹通过粉丝的口口相传和无偿捐助，就在一年多时间里取得了如此惊人的发展？这当然说明中国网络小说对“老外”读者们来说有着强大吸引力，而RWX 发挥的作用也不容小觑——正是他建立了一套成熟的翻译——捐助——分享体系，从而成功地把中国网络小说的魅力展现了出来。

Wuxiaworld 首页（2016 年9 月8 日截图）

Wuxiaworld 的创始人RWX 是一位美国华裔，从小是中国武侠文化的狂热爱好者，上大学时就在美国提供亚洲影视、书籍讨论的Spcnet 论坛上翻译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并用金庸《笑傲江湖》中的角色任我行的拼音首字母作为自己的网名。他们这一批武侠粉丝曾积数年之功，把金庸、古龙等武侠大家的作品全部自发翻译了一遍，不过因为武侠小说的“中国性”太强，在英语世界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影响。在武侠名家的作品翻译完后，他们当中有一位网名为he-man的越南华裔开始注意到中国网络小说并尝试翻译。而RWX 正是在Spcnet 论坛上阅读了他翻译的《星辰变》（Stellar Transformations ）之后，对作者“我吃西红柿”的另一部小说《盘龙》产生了兴趣，并于2014 年5 月10日开始在Spcnet 论坛上翻译《盘龙》（CoilingDragon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这将会创造历史。

起初，RWX 用了6 个半月翻译了56 个章节，平均每周2 章，与他过去翻译武侠小说相比，这是一个极其惊人的速度。但要翻译完《盘龙》全部的804 章，他至少需要连续工作100 个月。就在2014 年12 月4 日，一个自称TheLeecher 的读者找到了RWX，给他提供了一笔不小的捐助，既感谢他的无私付出同时也想激励他坚持下去。RWX 特意为这位热心的粉丝多翻译了两章表示感谢，于是，“时间开始了”。此后，陆续有其他读者开始主动捐助RWX，而越来越多的捐助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更新，越来越多的更新带来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这又带来更多的捐助者，走上了一个高速发展的正循环。到12 月22 日，RWX 就为当时日均已有十余万点击量的《盘龙》单独建立了一个网站，并取名为Wuxiaworld。

在接下来的11 个半月里，RWX 翻译了剩下的748 章，平均每周翻译15 章（约5 万字），让《盘龙》成为第一部被完整翻译到美国的中国长篇网络小说，也第一次让英文读者真正感受到了中国网络小说的吸引力。即使在从事自己最喜欢的工作，RWX 也还是把那段时间称为“a hell of a ride”（一次炼狱般的旅程）1——他在翻译《盘龙》期间因为没有时间社交和运动而整整胖了30 磅。不过他丝毫不后悔做出这个选择，并认为那是改变他一生的一年。如今，他已将翻译和传播中国网络小说和流行文化视作了自己毕生的使命，并在2015 年12 月辞去了在美国国务院的职业外交官工作，全身心投入到Wuxiaworld 的发展中。

因为有《盘龙》和Wuxiaworld 的成功模式可供借鉴，类似的翻译中国网络小说的个人网站如今已有上百家之多，但一大部分是“旋起旋灭”，没能长期坚持翻译和更新。在这些后起的网站中，规模仅次于Wuxiaworld的是Gravity Tales。其创建者Goodguyperson（GGP） 正是在喜欢上RWX 翻译的《盘龙》之后，才决定组建个人网站并开始翻译17K 小说网作者失落叶的网游小说《斩龙》（Zhan Long ）。Gravity Tales 所采取的仍是Wuxiaworld 的翻译——捐助模式，即每一部中国网络小说的翻译者或翻译团队每周“保底”翻译三章左右，读者每捐助满若干美元（一般是60 美元或80 美元）则加翻一章，并视翻译能力确定每周“封顶”接受多少章的捐助。但Gravity Tales 也有自己的特点，并不是Wuxiaworld 的“缩小版”复制品。

2016 年6 月24 日，Gravity Tales 总点击量超过2.5 亿，不过早在3 月初，Wuxiaworld的总点击量就已经超过5 亿。更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Wuxiaworld 上清一色的玄幻和仙侠小说，Gravity Tales 上的小说类型更加丰富，正在翻译的14 部中国网络小说里，既有仙侠小说的代表作《凡人修仙传》（A Record of aMortal’s Journey to Immortality ）， 也有近来大火的都市娱乐小说《我真是大明星》（I’mReally a Superstar ），以及蝴蝶蓝的网游小说《全职高手》（The King’s Avatar ）。另外，虽然Gravity Tales 仍以英语翻译为主，但也开始出现其他语言的翻译，如《斩龙》就还有法语和印尼语这两种版本。尤其值得重视的是，Gravity Tales 在Translated Tales 之外还单独开辟了一个原创板块Original Tales，如今已有五部原创英文网络小说。这些英文小说不仅基本的写作模式与同类型的中国网络小说相似，如Tinalynge 的Blue Phoenix （《蓝凤凰》），就是一个典型的穿越故事：为拯救爱人而死的主角Hui Yue 重生穿越到了一个剑与魔法的世界；而且其生产机制也与中国网络小说的翻译机制相近，以A Dragon’s Curiosity（《巨龙的野望》）为例，作者Chunwa 每周保底更新两章，读者每捐助满35 美元加更一章，每周最多加更两章。

在Wuxiaworld 和Gravity Tales 以外，还有几家个人翻译网站也有相当规模，如Xiaxianworld 上有包括风凌天下的《天域苍穹》（Realms In The Firmament ） 在内的15部小说，TRANSLATION NATIONS 上有无罪的《通天之路》（Path To Heaven ）等7 部小说，CHINANOVEL.NET 上也有国王陛下的《从前有座灵剑山》（Spirit Blade Mountain ）等7 部小说。但大部分个人网站上只有两三部甚至一部小说正在翻译，如BLUE SILVERTRANSLATIONS 上只有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Douluo Dalu ）；许多网站甚至不能保证每周更新，如专门翻译猫腻的《将夜》（Before Night ） 和《择天记》（Ze Tian Ji ）的Binggo&Corp Translations 就已停更接近一年，不过网站虽然停摆，猫腻的这两部作品却已被其他团队接力翻译。同时，不只是大神大作才有机会被翻译，也有不少中层作者的优秀作品被译介过去，如在NoodletownTranslated 上就能见到作者为咬狗的科幻小说《全球进化》（Global Evolution ）。

在Novel Updates 这个提供全亚洲翻译小说连载指南（Directory of Asian TranslatedNovels）的导航网站上，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中国网络小说在英文世界里的全貌。NovelUpdates 里Chinese Novel（ 中国小说） 标签下已经有近五百部小说，其中小部分是武侠小说和归类错误的日本轻小说，大部分是中国网络小说， 仅Original Publisher 为Qidian（起点）的就超过150 部。虽然这数百部里相当部分都在更新几十章甚至几章之后就渺无音讯，如最近改编为热播网剧的《余罪》（Further Guilt ）2015 年8 月2 日在UNCHAINEDTRANSLATION 上更新第一章后就再无下文，但保守估计，仍在翻译连载的中国网络小说在百部以上。而在Novel Updates 上自发注册的“翻译组”（Groups）更有七百多家，其中一半以上都是以翻译中国网络小说为主，虽然能够坚持更新并发展起来的还是少数，但“老外”对中国网络小说的热情可见一斑。这一在2015 年《盘龙》和Wuxiaworld 流行之后引爆的中国网络小说翻译和阅读热潮，背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心理？中国网络小说到底给“老外”们带来了什么东西，是欧美发达的畅销书体系，乃至全球领先的影视和游戏产业也无法提供的？这是来自中国网络小说的“中国性”还是“网络性”？

二、“网络性”和“中国性”：中国网络小说里的“另类可能”

在美国最早阅读中国网络小说的通常是两类人，一类是武侠小说和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一类是日本轻小说的爱好者。中国网络小说很快就将这两类读者收编，打造成第一批“死忠粉”——不止是武侠小说的粉丝“如见父兄”，日本轻小说的读者也纷纷转投到中国网络小说的门下。

日本轻小说很早就随着日本动漫的流行传播到美国，并一直拥有一批稳定的小众读者。在Wuxiaworld 等网站建立前后，中国翻译过去的少量网络小说常常都会发布在同属东亚文化的日本轻小说的版块里。如RWX最早在Spcnet 论坛上翻译《盘龙》时，也在Reddit 论坛的Lightnovel（轻小说）版上同时发布最新章节以扩大影响。不过《盘龙》等网络小说在吸引到大量新读者增加了板块热度的同时，很快就彻底地攻陷了Lightnovel版——包括许多日本轻小说的老读者在内，所有人讨论的都是中国网络小说，由此也引发了一系列中国网络小说与日本轻小说之间蔓延数月的“战斗”。最终中国网络小说选择了转移到新建的NovelTranslation（翻译小说）版，同时也带走了大部分Lightnovel 版的读者。在这场“硬碰硬”的交锋中大获全胜的中国网络小说，已经显示出了它得以征服北美读者的核心要素：一种建立在快感之上的梦想在发达资本主义体制之外的“另类可能”。

中国网络小说主角的强大行动力，来自于他们想改变世界而非守护日常生活

早在2011年10月9日，著名思想家齐泽克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发表的街头演讲里就提及了中国的关于“另类现实”的作品，认为“……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好的征兆：人们仍然梦想着有另外的可能……”“在我们这里……占统治地位的系统连我们梦想的能力也早就压制下去了。”“记住，我们最基本的信条是：我们可以想象其他的生活方式。一个教条被打破了。我们并不是生活在最好的可能世界里。但在前面还有一条漫长的道路，要面对一些真正困难的问题。我们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可是我们想要什么？什么样的社会组织方式能够取代资本主义？怎样的新领袖是我们需要的？请记住：问题不在于腐败和贪婪；问题在于推动我们放弃的这个体系。”2“占领华尔街”运动最终在齐泽克所担忧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不含酒精的啤酒，不含脂肪的冰淇淋”的包围中，“变成了一场无害的道德抗议”。但事情并未结束，关于“新领袖”的问题，特朗普已经在“占领华尔街”五年之后的美国大选中向全世界宣告，美国人民究竟是多么渴望改变现状，多么需要一种“另类选择”。为此，他们宁愿寄希望于特朗普这位“经典的真人秀人物”（奥巴马语）。

与以“守护美好的日常”为永恒主题的日本轻小说乃至美国“主旋律”文艺不同，在尚未进入发达资本主义体系的中国，于“化外之地”成长起来的网络小说追求的永远是想象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异托邦”，这种挣脱现实的尝试普遍存在于那些“重生”、“穿越”和“异世界”的故事中。在Wuxiaworld一个谈及“你喜欢仙侠小说什么地方”的帖子里，一位网名Vexram 的读者评论道：“我最喜欢仙侠的地方就是，虽然它蛮浅薄的，但是也很积极。我以前是看日本动画漫画还有轻小说的，现在能看到仙侠里这种持续前进的故事还有强大的主角，简直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终于能够呼吸一口气了一样。”“abreath of fresh air”（一口新鲜空气）是“老外”对中国网络小说的最普遍的认同，尽管中国网络小说提供的这种“另类可能”还只是一种虚拟的可能，但至少证明历史并未终结，每个人都应该有想象现实以外的其他生活方式的能力。

中国网络小说内含的“另类可能”是根植于其“网络性”与“中国性”的，不过走向英语世界时首先展现的还是其网络性，《盘龙》在北美的流行，更是“网络性”站在台前，而“中国性”全然藏在幕后。中国网络小说在世界舞台上的首次公开亮相并取得轰动效应的是《盘龙》，并非只是偶然。至今，《盘龙》依然是“西方奇幻”类小说在中国“通俗化”的代表作之一。这是一个以“剑与魔法”为背景的西方世界的故事，从世界设定到人物命名，都基本遵循欧美的习惯，所以英语世界的读者并不陌生，他们很容易进入到小说之中。虽然诞生在中国的互联网上，但《盘龙》做的更多是“来料加工”，是用在中国已经日渐成熟的网络小说写法去“烹炒”来自欧美的“原材料”。于是，我们看到从未接触过任何翻译小说的普通美国人会为《盘龙》的“烂尾”而疯狂“吐槽”，自称英语不是很好的巴西读者会为只捐助过一章而自嘲为“leecher”（“吸血鬼”），更多的读者则在《盘龙》结束之后哀叹“What do I do with mylife”，表现出一种“empty”（空虚）的情绪。而当年在Spcnet论坛上唯一一本更新速度在《盘龙》之上，同样也是出自“我吃西红柿”之手的修仙类小说《星辰变》就远没有得到同等程度的追捧。

这种“网络性”指的是在网络时代的文学的新的可能性，体现在网络文学与ACG文化自发的连通性，与各种世界流行文艺天然的同盟性，也体现在摆脱了纸质印刷的限制后所勃发的生命力，其核心则在于“宏大叙世”（而不只是宏大叙事），即用数百万字的篇幅去描绘一个有血有肉的“幻想世界”——在网络时代来临之前，这是很难想象的文学事业。或许这本不该是文学的功能，而应当是电子游戏乃至“虚拟现实”（VR）的任务，网络文学只不过是在VR等最适合的媒介尚未成熟之前，为之提前汇聚亿万人的智慧并提供一张张廉价的草图而已。在VR技术完全成熟之后，人类就真的可能是要到以网络小说为蓝本之一（游戏、动漫、影视的世界也将是蓝本）构建的一个个“虚拟世界”当中去生活，并在世界的多重可能性中真正实现人的无限可能性——这一问题本文暂不讨论。目前各文化大国的主流文艺也都有不同的承载形式，在中国，是网络文学；在日本，是动画漫画；在欧美，是游戏影视；不只是“百花齐放”，更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相比于游戏、动漫等较新的媒介，文字是最古老的，所以网络文学才必须要以数百万字的庞大规模来弥补这一媒介的代差。不过文字又是最为廉价且最为普及的，故而能够提供最完善最丰富的可能设定，并有着最发达最个性化的想象力，这是其独特的“媒介优势”。因此，“另类可能”在网络小说不仅是一个口号，而是落实到了一砖一瓦的构造中，这也是为何“世界设定”在网络小说中会是最基础的部分。

当然这并不代表“中国性”不重要，麦克卢汉说“内容一经媒介必然发生变化”，当新媒介彻底降临的时候，旧内容也必须要经过新媒介才能生存，也只有经过“网络”这一新媒介的“翻炒”，“中国性”才能开启其在网络时代的新生命，文学同样如此。

不同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实践，网络文学里的“中国性”是自下而上生长的，是以“古典小说”、“革命通俗文学”、“武侠小说”等深深扎根于民间的通俗形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有着突出的民族风格和民间气质；同时也是自内而外的，是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自然而然走出国门，要在全世界的主流文艺当中寻求一席之地。这一“中国性”既是在网络时代里中国的新可能，也是在世界背景下中国的新可能，当逐步完成了媒介的转化，整体迈入网络时代之后，“中国性”就要比“网络性”更加关键，中国网络小说到底能为网络时代的全球文化提供何种独特贡献就主要在于其“中国性”。事实上，只有在中国网络小说诞生之初，“东方背景”的幻想小说尚未成熟之际，源自欧美的“西方奇幻”小说才短暂占据过主流。近十年来，中国网络小说中最流行的永远是以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为骨架为血肉搭建起的“幻想世界”，这是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东西。

《盘龙》之后，Wuxiaworld 上最受欢迎的是耳根的修仙小说《我欲封天》。在《盘龙》帮助相当部分外国读者推开中国网络小说的大门后，《我欲封天》成了他们进入“东方背景”的“幻想世界”的入门书。不久前，为庆祝《我欲封天》翻译六百章，耳根的粉丝们甚至自发举办了以“Put you dao to the text”为主题的有奖征文活动。这本书的流行同样不让人感到意外，刚刚获得了2015年度的起点中文网月票总冠军的《我欲封天》，在国内也是得到了最多的“小白”粉丝的支持，而“北美小白”与“中国小白”并没有本质区别。中国网络小说里那些千锤百炼的“套路”所发掘和满足的都是人类最恒长最基础的情感和欲望需求，拥有穿透不同文化背景的巨大能量。因此《我欲封天》虽然被缺乏生存危机感的北美读者批评前期过分注重“survival”（生存），但小说的“内核”对他们来说同样迷人。尤其是《我欲封天》的预设读者本就是对传统文化一无所知的中国“小白”读者，其用最浅白的方式所宣讲的某些“哲理”在方家看来或许不值一哂，却成功地给小说披上了一层中国道家文化的霞光，对那些与中国传统更加陌生的“老外们”恰到好处——既神秘绚烂又可望可及。

如今，在Wuxiaworld 的论坛里已经有读者用“血口喷人”来替代“bullshit”，用“吐血”来替代“lol”，甚至有仙侠小说的粉丝互称为“Daoist”（ 道友）， 用“May the dao bewith you”代替“May the god be with you”来相互问候。同时应读者要求，Wuxiaworld 还单独开辟了介绍“道”的基本概念和汉语学习经验的板块，俨然成了一个传播中国文化的北美网络基地。中国网络小说在北美的流行，生动地诠释了“软实力”概念的发明者、美国克林顿时期国防部部长助理约瑟夫·奈对“软实力”的定义：“软实力，是一种吸引力，而非强权。”3

三、网络文学的文化自信与“走出去”

法国记者马特尔撰写、2010年出版的畅销书《主流——谁将打赢全球文化战争》，在大量实证考察的基础上全方位地对美国、日本、韩国、印度等国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文化产业进行了深入报道。他尤其关注美国电影如何在好莱坞、华尔街、美国国会和中情局的共同作用下成为世界主流文化，日本如何通过漫画、流行音乐等实现其“重返亚洲”的战略等对全球和地区政治有深刻影响的国家文化行动。耐人寻味的是，这本全方位报道全球文化战争的书虽然几次遗憾地谈到中国的文化保护政策，却没有正面提及中国的文化产业。这实则暗示了马特尔眼中“经济崛起”的中国并不是一个有着价值观输出能力的文化大国，而是各种世界流行文艺的被输出国。的确，在美国电影、日本动漫和韩国电视剧面前，长期以来，中国文化产业不但难有还手之力，甚至没有招架之功。

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到了当代就真的变成一片荒漠，只能被“文化输出”了吗？所幸，中国网络文学在本土的蓬勃发展和在北美的“暗度陈仓”，让我们看到在最古老的文学事业和讲故事的能力上，中国人又一次走到了世界的前列。回过头来看，在中国这样一个“后发国家”，要满足改革开放之后广大中国人民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而飞速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优先发展最廉价最普惠的网络文学是很自然的选择。中国网络文学领先世界的背后，是中国在电影、电视剧、动漫、游戏等电子时代本该更加“受宠”的文艺形式的长期落后。于是，几亿中国人的“集体智慧”只能汇聚到门槛最低的网络文学里，并在近二十年的实践中造就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文化奇观。如今，网络文学不但在这些年里“喂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国青少年，参与塑造了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已经成为中国“泛娱乐”产业的内容高地和IP源头，《寻龙诀》《琅琊榜》《余罪》等近来的一大批现象级的影视剧都是改编自网络小说。

虽然形式既不洋气也毫不新颖，甚至可以说是又老又土，但在完全没有政治力量和资本力量保驾护航的情况下，中国网络小说单凭文学的自身魅力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征服了百万以上的英文读者，这足以证明它拥有着成为世界主流文艺的潜力和代表中国参与全球文化战争的实力。对此，我们应该有足够的文化自信。如果我们对深深扎根于中国文化土壤，广泛吸收了古今中外、网上网下各种文艺资源，并在近二十年发展中汇集了70后、80后和90后三代中国青年的共同智慧，饱含着这个时代最丰富的信息和元气，同时深刻地影响了数以亿计的中国读者的中国网络文学，都仍然没有足够的“文化自信”，那么中国国家“软实力”建设和文化“走出去”就将是空谈。

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是近年来最热门的网络文学IP

中国网络文学“走出去”虽然是势头良好，但也面临着不少困难，同时更对中国网络文学自身的发展提出了新的要求。目前网络文学“走出去”所面临的一系列障碍，其中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版权问题和类型平衡问题，版权问题直接关系到中国网络小说翻译过后的进一步网络、实体出版和影视改编，类型平衡问题关乎中国网络小说“走出去”后能否真正体现“中国风格”和“中国价值”。版权问题在资本介入之后或许比较容易处理，甚至只凭网络文学自身的力量也能逐渐解决。虽然当下绝大部分翻译的中国网络小说都未获得版权方授权，但Wuxiaworld宣称已与17K小说网取得联系并达成合作意向，并开始向国内最大的网络文学集团阅文集团获取作品授权。同时，翻译网站GravityTales更在建站之初就宣布会适时推出实体版的中国网络小说。而要让中国网络小说不但“走出去”，而且在国外从网上走到线下，从文学走到影视，乃至从相对边缘走到相对主流，国内文学网站和国外翻译网站的通力合作和长期努力是必要前提。

不过，若只依靠大众和资本的力量，中国网络小说翻译中的类型不平衡问题就很难得到解决。这里需要先指出的是，中国网络小说并不是只有“通俗小说”，在大众和资本占据统治地位的情况下，我们通常只能观察到位居主流的为大众娱乐服务的“通俗文学”部分，而很难深入到“主流”之下去发现那些丰富的各类小众群体聚集的“支流”。事实上，在中国网络文学内部也早已形成了类似于印刷文明的“雅——俗”的区隔，或者说“大众——小众”的区别，只不过与“五四”以来精英和政治力量将“通俗文学”成功压抑下去后建立的“雅俗秩序”恰恰相反，网络文学中拥有“文化领导权”的是大众和资本而非文化精英与政治精英。但即便如此，被网络汇聚起来的小众的力量也仍可称庞然大物，以相对精英的网络历史小说为例，保守估计，网络历史小说中字数在三百万以上的至少有两百部，百万以上的更有千部之多。4不过至今也没有任何一部网络历史小说被选中翻译成任何一种语言，翻译过去的主要是“大众化”的作品，就是因为“中国性”越多，翻译难度和阅读门槛就越高。因此，要实现“中国文化”和“中国价值”的真正“走出去”，就必须要循序渐进地重点支持一批兼具“网络性”和“中国性”的作品“走出去”，增加翻译作品中能体现“中国风格”和“中国价值”部分的比例。

但是，要让中国网络文学真正跻身“世界主流文艺”，最根本的还是要推动中国网络文学自身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充分发挥网络小说独特的媒介优势。如果中国网络文学确实能为全世界的文艺繁荣和发展源源不断提供新的贡献，那么“走出去”就只是快慢，而非成败的问题。

1http://www.wuxiaworld.com/cdindex-html/rwx-afterword/?subscribe=error#blog_subscription-2。

2引文全部来自http://occupywallst.org。

3[法]弗雷德里克·马特尔：《主流：谁将打赢全球文化战争·序言》，《主流：谁将打赢全球文化战争》，刘成富等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

4仅在2016年6月初起点中文网书库中显示的字数超300万的就有149部，超100万的历史小说就有750部，这尚不包括在历次“净网行动”中被屏蔽的部分历史小说，也并未附加上其他网站的数量。

原文来自:中国财经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