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乡村孤儿院之十八
□苏宁
有一次，我听朋友说，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有一个村子，住的全是老年痴呆病患者。一群生了阿尔海默兹症的老人。那个村子，实际是一所医院。
可是，那个村子却看起来和无数村子一样：有街道、广场、邮局、超市，有电影院，有散步的草地和花园，有小鸟、花朵和孩子。有各自的房屋，也有平时所见的医院。这些老人，住在这里，不是住在医院里，而是住在自己的房屋里。
这是一个和所有村庄建构相同的村子，而不是众多村子之间一座简单的庭院。
这一个村子里，专业护工有二三百人之多，可是，他们并不是穿着白衣服的医生、护工。他们大多化身为超市的收银员、服务员、邮局的职工、打理花园的园丁等，他们无处不在，默默地帮助这些老人生活，而又并不特意让老人们有所感知。这些老人，在这里，不是病人，只是普通的，每一天安静过着他们自己生活的人。
我一直没通过什么渠道来确认这个村子是否真实存在。就好像我潜意识里深信，它肯定真实存在并不容我置疑。好像我不能容忍，它有一点点和朋友的描述不符。因为，它如此亲切，如此美好。
在小地方住久了，我们的人情物理，日常作息，对生死要义的理解，会一天比一天平凡和清淡。也许人性深处的幽微和个体的悲凉，以我所认识的这些纯朴的人的天性来看，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够“自见”。也许，他们比我们局外人更洞悉生活的法则和命运的秘密，却因为有他们不愿说穿的东西在其中，于是他们交给死亡彻底埋藏。这人世，不是所有被看穿的都可以被说穿，并由人修订。
就如今天我写下的文字，在其间的叙述里，我承认，必有我为当事人意愿和尊严而着意省略的部分。
外部大时代的喧嚣正在逐渐渗透这个孤儿院：老的人，快死了，小的人，还要成长。时代和生活的潮流滚滚向前，那并不是一个我用文字就可以堵截和改变的行程。但我确信，这是一个放进了我诚意的，关于一个小小乡村集体生活的院落在这时代存在状态的记录。
我最近一次去孤儿院是晚上。那天从单位出来，不知为什么所驱驶，竟开往了郊区。深秋的黄昏，树叶金黄，天空清远。路边是一堆一堆的落叶，环卫工人在清理。我默默跟在下班回家的人流里。我好像只是忽然想看看这个城市外围扩到哪里了，一天天扩大的城市，是否让我们的心理空间也变大了一些。
然后开着开着，我竟开到了去这所孤儿院的路上。
因为天晚，门已锁了。这一个庭院沉在睡眠一样的黑暗里。我熄火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有的房间的灯也熄了。才是晚上八点左右。这个光景，在很多人家，是一天的事还没到尾声的时候：晚餐的杯盘也许才开始清洗，不会独自洗澡的小孩正等着妈妈来洗澡，孩子们的作业还要按照惯例，签上家长姓名，而老一些的人，可能正在服用每晚必服的药。
院里有廊灯未关，两三个老人结伴沿院心小路散步，这是很多老人结束一天的最后功课。他们走到门口这里，门廊处的灯更亮些，他们停下来，在灯光里说话。
其中一个口袋里放着收音机。他们几乎每人都有一台这样可以放进口袋的收音机。这一次，我没听到他们的讲话，只听到收音机里唱：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线郎似针，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是《天涯歌女》。我数次来孤儿院的过程中，多次听到。
这一座孤儿院，我在之前的叙述里说过，随时间推衍，它现更名为福利院。而我，仍愿将这些文字题名为《乡村孤儿院》。
在这些文字中，所有的事件、论述，都来自这些具体的、明朗的人，虽然没有青春的美丽、朝气，可一样是年轻过和将经历年轻时代的活生生的人。曾经的男孩、女孩，正在成长的、或行将抵达衰暮之年的男人、女人。
在这样一座院子里，年纪长的人，把一生的最后时光存放于此。小些的人，在此开始人生。在我朴素的愿望里，平凡的生命也是需要被记录的，即便那是千百人相同的一生。可是，在这一篇文章中，我不愿写出太具体的任何诸君皆可以访到的地点，写出他们平凡的令我不敢触碰的名姓。因为这样的一生，有时在他们自己看来，也是多余的，不愿要的。然而，为着各种因由，活了下来。
不是因为苦痛，不是因为累，不是因为情爱，不是因为身体的缺陷，没有原因。人世所有的一切，既然存在，就能够用肉身、心灵去面对……
爱和暖，本不是生命的必需品？
你给，我收下，但我从不会也不曾向你要。你给，我收下，也许并非我所需，但我收下，因为是你给。这个人世，我可以爱，我也可以不爱。可以在，也可以不在。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尊严和意愿，我愿为任何一个人保全。对他们，我是如此满怀敬爱和疼惜。
至于文中出现的时间，是准确的，我写下这些文字时，他们的大致年庚，也是准确的。寂静的生活背景，一望见底的一生，每一天的漫长。在他们面前，卑微的是我。在这个时代中，我们走着，同行中，有他们。我们都曾和他们擦肩而过并有过交会。在生命的旅途中，我偏向于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是这人世自然、永恒的精神的孤儿。
也许这世界，只是一个比这座庭院更大一些的孤儿院吧。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