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中东（或西亚北非地区）的变乱始于2010年12月的突尼斯，但内乱失控演变成政权倾覆和几国战乱却是从2011年开始的这场大动荡最初只是街头的小冲突，但却迅速蔓延到中东多个阿拉伯国家、一个个强人被掀下台，一个个国家陷入战乱，西方干预不力，极端组织趁势壮大，大国既而出兵角力，纷乱加剧、难民大量外逃，变乱所到之处秩序无存、废墟成片，而且很多极端、对立、恐怖力量已经走出中东地区，向欧洲和亚洲渗透。五年倏忽一瞬，然而不断产生的溢出效应却不得不令我们去追溯事件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其背后又有哪些力量在推动，以及它在军事等领域有哪些深远的影响。

变乱何来

2011年1月14日深夜，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在国内政治失控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弃已经统治了二十三年的国家飞往沙特。导致他出走的最初导火索，是大约－个月前，一名小贩与警察的冲突引发了全国的民众抗议。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好像是多米诺骨牌中倒下的第一块，接下来，埃及的穆巴拉克、也门的萨利赫都开始面临类似的街头运动困境。利比亚的卡扎菲、叙利亚的阿萨德则开始面临有组织的队伍拿起枪来挑战政府，他们出兵压制纷乱，却引来了西方的军事干预，继而出现更大的战乱。

街头纷乱怎么会变成战乱

这场变乱从突尼斯蔓延到很多阿拉伯国家。街头、广场的人群聚集，在多国演变成政府危机乃至爆发内战。卡扎菲惨死，穆巴拉克家族遭到清算。阿萨德苦撑到今天，叙利亚内战已经演化成北约、俄罗斯、伊斯兰各派武装角力的场所。

许多人至今百思不解，为何街头冲突和抗议会迅速变成国家和地区大乱？毕竟小贩与市场管理者或警察的冲突，在全世界很多地方每天都在发生。街头抗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远的比如越战和黑人民权运动期间美国全国青年抗议；近的，就在2011年同年，美国有“占领华尔街”运动，伦敦发生了严重的街头骚乱。但这些都未发展成中东那种大乱。而且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具有戏剧性，各国危机传导得犹如“9·11”袭击时世贸双子楼的倒塌，那么“轰然”又那么“有序”。于是，人们首先就怀疑外部力量是不是动了手脚。

西方干了什么？

变乱发生后，很多人怀疑是西方推动的。我们不想做阴谋论推测，但从已经公开的事实看，西方确实难辞其咎。

最大的问题是，西方在那几年一直在推动民主化浪潮和“颜色革命”，而且要实现大中东的改造。西方的这股劲比较深的源头，在于它自以为其政治理念和体制上承上帝旨意、下顺自然法则，放到全球任何地方都能带来和平与繁荣。冷战的胜利鼓舞了西方，海湾战争的压倒性胜利更使西方认为可以在中东放手实施改造。那时，美国和欧洲打压伊拉克和伊朗，促进巴以和解，觉得凭“沙漠风暴”余威可以荡平中东。结果，西方遭遇反弹，在“9·11”面前被打得头破血流。

“9·11”后，西方发动了一系列硬攻势，推翻萨达姆政权，围捕本·拉登，制裁伊朗，促卡扎菲弃核，支持以色列对哈马斯展开“铸铅行动”。在实施一系列打击中东强硬力量的所谓“摘刺”的同时，西方还努力在中东“种花”——无论是在伊拉克推翻强权后实施政治改造，还是在中东较温和的盟友国家中鼓励媒体、教育和民权，都是想在中东试验出西方现代政治文明和现代公民。

在西方看来，只要独裁和黩武者被打掉，西方式制度得以建立，当地就会消除极端思潮和恐怖主义根源，西方将会更安全，世界将会更美好。但西方没有想到，中东地区社会条件、发展阶段、文明史轨迹，实际上无法平和理性接纳这种外界强行介入。混乱与动荡的因素，在西方强力摧毁原来社会秩序的过程中恶性放大，不可收拾。

西方情报机构有没有在乱子刚开始出现时借势把它煽动大，现在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如何，西方媒体、非政府组织长期以来传播的理念、开展的跨圈活动乃至街头运动经验传授等等，肯定对中东动荡发挥了不小的推动作用。要知道，大量人群从不同地方聚集、形成有一定组织的行动和纲领口号，不可能由完全没有经验的普通人自发完成。而且，就算西方在变乱初期没有煽动，变乱发展到刀兵相向时，西方出兵了，比如在利比亚和叙利亚。而事实证明，西方出兵添乱的作用更大：在利比哑，不仅卡扎菲惨死，而且美国驻利比亚大使也在袭击中身亡；在叙利亚，至今仍是战火未停。

病根在自身

当然，外力向来只是在矛盾积聚到一定程度时推一把。若将这轮动荡比喻成疾病发作，西方的煽风点火是个引子，阿拉伯国家自身长期在经济、治理、社会等方面的缺陷是病根。

首先是经济停滞。这些国家大多在现代化进程中没有建立起自己的产业体系，个别曾在上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中威风一阵。但这种“紧俏商品定价权”带来的繁荣，不可能长期持续下去。在阿拉伯文明很昌盛的时代，当地人可以游牧、航海、经商，但西方工业化以后这些产业都不同程度凋敝。有石油等资源的就靠此为主业，有些国家靠独特文化和历史遗迹发展旅游，另外还有些靠比较简单的农牧业来辅助围家经济。这种经济布局本来就很脆弱，2008年经济危机从西方传导到这里，一些国家开始经济不振，失业率大幅上升，社会中不满情绪开始增多。

其次是社会失衡。占有石油等国家核心资源的权贵必然富，普通民众必然穷，、这种情况下，要维持社会稳定就需要国家采取措施帮助弱者，并想办法培植一批理性平和的社会中间层。这些国家在石油好卖的日子里积攒了些钱，也想在社会福利方面做点事，包括给生育和教育提供补贴，这就培养出了一大批有知识的年轻人。但问题是，这些国家普遍没有建立起有体系的产业，也就没有足够的就业岗位吸收年轻知识分子。受过教育的年轻人身处迷茫，要么从西方现代化道路中反思，要么同到伊斯兰经典中冥想，但无论从哪个方面寻路，都觉得现状不合理。

最后是治理落后。这些国家的强权人物恐怕也知道，本国不能走原教旨路线，也不能走西化路线。但他们没有一个引导国家走“中道”的体系。一方面，两方在冷战后很强势，有些还是这些国家的盟友，这些国家不能把西方的新媒体、顾问、非政府组织拒之门外。另一方面，这些国家又不可能与伊斯兰信仰一刀两断。这些国家往往没有强大的现代政党和基层治理体系，社会纽带靠宗教、宗族维持。强权人物看似强大，实际上是只能依靠强力手段，这反而是一种治理上的虚弱。海湾战争塑造中东新格局以后，这些国家收复巴勒斯坦的旗帜打不起来，走西方道路的旗帜也打不起来，自己探索现代化道路实现伊斯兰复兴又没有进展。在西方和穆斯林传统力量两面夹攻下，这些强权人物渐渐失去号召力，背上腐败、无能、暴虐的名声。变乱发生时，除本族受过恩惠的死忠者和雇佣军外，其他人往往认为再依附于这些统治者没有好处，即使不反叛也采取了观望态度。这就决定了，中东强人们在2011年那个脆弱时段只要控制不住局势就很难体面收场。其实，几年前，他们就应该从萨达姆在伊拉克战争中树倒猢狲散看出些端倪来，但直到失去政权，可能才后悔在手中掌握大量资源时没有抓紧作为。

几大病源交相作用，动摇了这些国家的根本。加上西方在动荡中趁乱用力，以及阿拉伯国家相近的文化和体制而相互传染影响，终于迅速酿成了席卷中东的大动荡。

影响何在

中东这轮动荡不只是发生在远方的国际新闻，因为它发生在国际金融危机蔓延、中国经济总量成长为世界第二、国际格局和秩序发生深刻变革的当口儿。它在各方面的影响都值得深思，在此我们仅简明扼要地看三个方面——

深深影响大国战略

最主要的是大国被中东变乱吸住，有些是被动的，有些则是主动的。

美国在中东这轮动荡中的介入，远没有伊拉克战争时期那么主动。奥巴马是带着收兵承诺上台的，所以对出兵比较排斥，他对向利比亚和叙利亚派出空军的决定做得十分勉强。最近，奥巴马在下台前回顾自己任职期间决策，最后悔的就是在利比亚军事介入。至于在叙利亚，在“伊斯兰国”闹得最厉害时，美国也咬紧牙没出地面部队。美国本来想的是把“巧实力”战略贯彻到底，收缩战线专搞战略东移，不再犯“9·11”以后在中东被拖住的错误。但美国不知道《三十六计》的“走为上”不是“撒腿就闪”，而要有序可控。由于美国出动空军但不坚决，想脱手中东但又没做好善后，致使这里越来越乱。“伊斯兰国”在叙利亚和伊拉克崛起，战乱各国内部武装派别争斗不已，难民外逃，武器和无主雇佣军南下非洲，极端思潮与恐怖分子渗透到欧洲、南亚、东南亚、澳大利亚等地。美国自己最后也无法干干净净走人，而是进退失据。

美国的进退两难，可把欧洲盟友连累惨了。英、法，等在利比亚、叙利亚出兵，法国甚至在非洲要进一步南进马里等掌控局势。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相关动荡国家与欧洲就隔着不宽的地中海和横跨欧亚的土耳其。但欧洲的军事实力根本无法独立恢复秩序，不久，“伊斯兰国”肆虐、难民大量逃欧，欧洲民众又在难民尤其是儿童的可怜面前大动侧隐之心，难民危机、族群对立、恐怖袭击等都来了。于是，一边有巴黎、尼斯、布鲁塞尔等地接连发生恐怖袭击，另一边有欧洲各国乃至国内各派围绕分摊接受难民的成本而大吵大闹，欧洲就这样也跟着乱起来了。英国人本来就对欧洲一体化不坚决，现在干脆公投离开欧盟。

当然，中东动荡对大国来说，也不都是像对欧洲这样挑战重重。俄罗斯和日本就把这轮动荡发展成了机遇。俄罗斯在乌克兰危机后与西方发生对立，于是在叙利亚出动空军打击极端组织，这一出兵既反衬了西方的反恐不力，又在中东施加地缘影响，搞得西方不易应对，不得不与俄罗斯坐下来谈。俄罗斯把介入叙利亚事态，做成了一步变被动为主动的活棋。日本则在借中东纷乱施加海外影响。日本出钱参与打击“伊斯兰国”的联盟，为将来海外出兵做准备。2015年初，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访问埃及、约旦、以色列、巴勒斯坦，所到之处大发援助、宣扬“积极和平主义”。“伊斯兰国”在此先后对安倍施以颜色，斩杀两名日本人质。但这却恰恰给日本将来介入中东提供了血的借口。可以预见，日本为扩大地缘政治影响、争夺海外市场、确保能源资源、争取更多国家支持其入常等，会继续努力在中东施展战略手段。可见，中东变乱与大国战略密切相关，任何大国的战略运筹都少不了中东这一块。近年来，中国也在加强对中东的关注。中国海军持续在亚丁湾护航，正在吉布提修建后勤保障设施。中国积极斡旋，促成伊朗核问题达成协议。当然，中国的到来与其他大国目的不同。今年初，习近平主席访问沙特、埃及、伊朗，提出中国在中东“不找代理人”、“不搞势力范围”、“不谋求填补真空”的主张。

纯军事手段再受挑战

在这轮中东变乱前，以美军为代表的纯军事、纯技术路线大受追捧：海湾战争改变了越南战争以来美军在战场上的狼狈形象。信息化战争机器，摧枯拉朽地击败伊拉克的机械化军队。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中，美军虽然第一时间出动地面部队，但仍以较小伤亡迅速推翻萨达姆和塔利班政权。这些似乎都向世人说着“当今世界，只要武器强就够了”。

然而，中东动荡深深生长自草根社会，加上西方的应对不当，导致纷乱久久不治，“伊斯兰国”崛起、西方屡屡出现“独狼”式恐怖袭击。人们发现高科技武器和强大的现代化军队，在面对中东情况时好像失灵了。其实，问题不在装备强弱，而在作战领域——美军“打过界”了：美军这种技术领先型军队最擅长的是战场，只要在战场内，美军的优势就是明显的。海湾战争以来，美国与中东对手的战场差距是在拉大的。美国的武器威力与震慑力都更强，精确度更高。“发射后不管”的空射弹药，无人机、拆弹机器人等高度自动化武器等等，越来越多地应用于战场，使得美军比海湾战争时期又先进了一大步，作战人员也更远离危险。反过来看，与美国交手的中东国家或武装组织有什么呢？是落后美军两代左右的武器，而且基本没有主战装备。“伊斯兰国”较得势时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几台坦克、大炮，若美国当真打起来，可能也就是攻击机几分钟的事。

美军的困境在于，它的行为背后是天真的纯军事逻辑，以为自己可以不问政治，专心打仗。早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这种天真就已经被现实击碎。美军在那里是“一打就胜利、一驻就受袭”，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耗着，直到奥巴马决定想尽一切办法收兵。美国在叙利亚、伊拉克想扶植温和一点的伊斯兰武装去打“伊斯兰国”、打叙利亚政府，但最后美国自己都拿不准，所谓“温和”武装会不会一夜之间就变成反美极端力量。到后来，这种在中东既不便用武力清理，又不好辨认敌友的状态竟然传导到了西方腹地。北约盟友们在本国繁华都市接连遭到恐怖袭击，美国的精确制导导弹和无人机这时在军事基地里如同摆设。所以说，根本原因不是装备或战斗力不行，而是西方进入了新作战领域。过去强大的西方尤其是美军打的是主权国家，现在其对手是民间社会。无论中东深刻复杂的社会矛盾，还是美欧国家内部自己的社会矛盾，都不是高科技武器能解决的。

自海湾战争二十五年来，历史好像在发展中出现了新往复——1991年，强大的多国部队可以忽略对手的精神因素、社会动员和战略战术，而只凭高科技武器迅速打赢。今天，社会因素重新让纯军事手段束手无策。这启示我们，兵形象水，对战争规律的把握必须因时因势调整。二十五年前，不正视武器差距而墨守精神因素第一，是落伍；今天，如果只重视武器装备而忽视文化、社会、政治、战略，简言之，忽视人的因素，同样是落伍。

全球化被打乱

如果我们承认今天观察中东战乱必须要考虑武器之外的东西，还要放开眼界思考战略动因和影响，那就不得不说说全球化。因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国力强大是与全球化发展相伴的，中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而中东这轮动荡乃至与它相伴出现的西方排外、孤立倾向，是冲击全球化的，这对中国的崛起必然发生影响。

面临纷乱，许多国家自保心态加重，地缘政治争夺加剧。结盟自保、脱离集团独立、领土主权及教派冲突等，呈上升态势。各国间的合作、一体化等趋势被打乱不少。大的安全环境变化折射到中国周边，可以看到美国组织一些国家在经济上搞封闭的TPP，军事上一边重返亚洲，一边拉紧与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同盟关系。当我们看到北有“萨德”、南有菲律宾南海仲裁案和美国军舰抵近巡逻，中间有钓鱼岛不时对峙等现象时，需要想到，这不仅是相关国家或中美之间的事，更有全球化大环境受挫、各国紧张感上升的因素。也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周边很多问题比较严峻之际，中国反而更加重视联合国、G20等全球治理平台，更要抓紧推动“一带一路”倡议的落实。

变乱后思考

中东这轮变乱发生的原因和演化的过程，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大国必须有担当。以海湾战争为代表，西方大国这些年积极干预地区形势，现在想干净脱身，只能是幻想，它们必然要付出代价，必须承担责任。而且，美国脱身不成、进退两难更在无形中告诉我们：如果最初战略选择失当，后继者的担当就更显重要。明白点说，当年小布什没搞清楚状况一竿子打下去是不对的，奥巴马不搞好收尾就要走人也是不对的。现实主义大师摩根索屡屡告诫，“绝不要把自己置于一种后退会失面子、前进会冒严重风险的窘境”。这番话今天对很多大国仍是适用的。

引领者必须能兼顾。美军身处当今军事科技的前沿，中东几个动荡国家的前领袖也都曾经带领国家走在兴盛道路上，他们面对新情况的狼狈显现出一个道理：精英必须兼顾草根、先进者不能忘记落后者。阿拉伯世界的现代化进程乃至全球化的发展，都需要这种兼顾。不兼顾会造成断裂，而断裂不仅造成落后者的不利，也最终会酿成先进者的危机。

中国必须继续前进。我们回顾海湾战争25年、“9·11”15年以及中东变乱五年这几个带有节点性的事件，既想温故知新，更因它们都对中国的安全与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今天很多影响仍在发挥作用。1991年海湾战争、苏联解体，世界格局为之一变，新形势与新纷乱不断出现，中国在各方力量消长中持续快速崛起。中国的崛起不是靠侥幸，很大程度上靠自身积极努力：中国有危机意识，从海湾战争等国外情势中反思，下决心军事变革。中国有适当的战略，在历次纷乱中看清大势，抓住机遇全面发展，而不是像某些国家那样一下子钻进麻烦堆。未来，我们仍需要有危机意识，不断应对新形势下多元复杂的安全挑战，坚定推进国防和军队改革。未来我们同样需要把握和创造机遇，推动全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