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当土耳其和欧盟终于就难民安置问题达成一致时，所有国家都预料到，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为土耳其最终加入欧盟和融入欧洲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埃尔多安的执政履历上也将因此填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人们似乎看到了土耳其漫漫入欧征程的终点。

根据当时签订的协议，欧盟将在未来三年内提供60亿欧元帮助土耳其安置可能进入欧盟的难民以及从欧盟被遣返的难民，土耳其还将提供多种帮助以阻挡“不符合国际人道主义救助标准”的人流入欧洲。作为回报，欧盟同意最迟在今年6月落实土耳其公民免签计划。

对于这份君子协定，德国总理默克尔是打了包票的。未料，事情在进入6月之后急转直下。6月2日，德国联邦议院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决议，把1915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军队屠杀亚美尼亚人的事件定性为“种族灭绝”。土耳其随后召回了驻德国大使，正义发展党也在随后表示，德国国会通过的这项决议已经严重损及柏林与安卡拉当局的关系。

难度重重的“西归”

尽管土耳其早在1959年就提出了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的申请，土耳其足球在1993年正式加入欧足联之前也已很少问津亚洲足球赛事，但土耳其入欧之旅始终崎岖坎坷。这一点在1963年的《安卡拉合作公约》中就已经注定，该公约将土耳其入欧定义为一个长期目标。

那时，双方的政治家们已经意识到，横亘在土耳其和欧洲大家庭之间的障碍过多，双方的融合不可能一蹴而就。首先，土耳其在地理上不符合欧盟的要求，很多欧盟实权派都认为一个国家要想成为欧盟成员国，首先必须保证其领土都在欧洲范围内，摩洛哥和以色列皆因此失去了进入欧盟的机会，尽管两个国家在外交政策和文化倾向上都与欧洲非常接近。与之相比，土耳其不但97%的土地都在亚洲，而且其南部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势力泛滥的伊朗需叙利亚接壤，距离伊拉克和阿富汗也不遥远。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欧盟更愿意让土耳其扮演欧洲与上述地区之间的“缓冲带”，土耳其加入欧盟对于这个大家庭的安全并无明显益处。

在土耳其和欧洲之间，还有三个重要的政治问题没有解决。首先，西方国家认为土耳其政府对库尔德人犯有人道主义罪行，土耳其和库尔德工人党的武装冲突持续了20年，库尔德问题也是在近期才有所改善；其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奥斯曼政府以亚美尼亚勾结俄国人入侵为名，“可能”对亚美尼亚人进行了有组织的大规模屠杀，其人数被认为有可能达到150万，虽然土耳其政府一直拒不承认，但德国和法国都已经将这一事件视为堪比二战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犯罪；最后，希腊与土耳其围绕爱琴海一些岛屿的主权问题存在严重矛盾，塞浦路斯岛上的土耳其裔人还曾经在土耳其的军事干涉下建立了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以上因素都让欧盟在尝试接受土耳其时犹豫再三。

这之后才是文化因素。虽然土耳其宪法明确规定土耳其是世俗国家，但毕竟该国97％的人口是穆斯林，堪比德国的人口规模，这足让欧盟心存忌惮。更何况，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整个西方世界的敌人”的角色——征服君士坦丁堡，并吞东欧，兵临维也纳，一度成为野蛮和侵略的代名词，这种历史因素也成为土耳其加入欧盟过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过去几十年，土耳其一直不遗余力地寻找机会加入欧盟，这次的难民危机更被格外看重。

土耳其的求索

土耳其希望打消欧盟的顾虑，虽然也明知这不容易。作为欧盟最主要的两个大国，德国和法国就都对土耳其入欧心怀芥蒂——德国不想看到土耳其入盟使其经济利益受到影响，法国则不希望其主导的地中海联盟因为土耳其入盟而横生变数。

经济当然是土耳其入欧政策的重点所在。在埃尔多安（Recep Erdogan）的正义与发展党的领导下，经济实力稳步提升的土耳其现在已经稳居全球20大经济体的行列之中，“欧洲人关于土耳其是一个穷国的借口早就已经不再成立”。同时，正义与发展党十多年的领导也使土耳其更加民主化，许多军界强人受政变指控入狱后，军队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土耳其还格外注重在国际舞台上施加影响，这个国家自埃尔多安上台以来的对外援助增长了超过30倍。

难民问题给埃尔多安提供了一个一次性说服德法两国的机会。去年10月15日，欧洲诸国首脑在布鲁塞尔会晤，签署几天前由欧盟委员会提出、经土耳其同意的“共同行动计划”时，埃尔多安如同欧盟的希望所在。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位刚刚再度竞选成功的领导人，极有可能为土耳其加入欧盟的漫漫征程划上句号。随后，整整300万难民被土耳其安置在境内各地，默克尔提出的难民欢迎口号“欢迎来到欧洲”也被换成了“不要来欧洲，留在土耳其”。

这些努力当然取得了预想之中的效果。在4月底的土耳其之行中，默克尔盛赞土耳其为难民问题的最终解决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并公开承认德国主持人讽刺埃尔多安的做法“犯了错误”，其神态之轻松如同丝毫没有顾忌到之前的民调结果——德国国内的一份民调显示出，80%的德国人认为自己的领导人太过依赖埃尔多安，这对默克尔的形象塑造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也是在这次会晤中，当时还在担任土耳其总理的达武特奥卢（Ahmet Davutoglu）再次就免签问题施压，因为土耳其已经履行了难民协议中的承诺，现在轮到欧盟履行诺言了。根据这份难民协议的规定，土耳其必须在5月4日前满足72项条件，其公民方能免签前往欧盟国家。但欧盟表示，土耳其只有19项达标，而欧盟绝对不会在签证问题上降低标准。默克尔也隐晦地暗示，之前的政治协议可能无法在预定期限内得到落实，“我们很难在7月份之前就给予土耳其公民免签权达成协议”。

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6月初横生的枝节，让土耳其和德国的关系再生变故。显然，这样的转折不利于欧盟政治形象的维护，也不利于欧盟与土耳其辛苦建立的互信关系，当然更不利于土耳其加入欧盟的辛苦尝试。

前路依旧修远

加入欧盟在土耳其国内拥有广泛的共识。自由派和商人想借此获得自由并加速经济改革，少数族群认为这是争取人权的绝佳方式，伊斯兰教徒觉得加入欧盟可以减少军方干政，军队则希望背靠大树以确保领土安全得到保障。尤其是在看到波兰、捷克和保加利亚等前社会主义国家都成功加入欧盟后，土耳其政府对加入欧盟的需求就更加迫切甚至近乎祈求了。

遗憾的是，土耳其的努力始终未能换回欧盟的正面回应。先是在2007年，一名土耳其公民申请去德国看望父亲时被拒签，欧洲法院又驳回了他的上诉，土耳其公民获得欧洲三个月免签权的希望因此落空；随后，土耳其将申办2020年奥运会定为国策，结果在欧盟竟然只争取到了意大利的全力支持；接着，默克尔联合奥地利和荷兰提出可以考虑授予土耳其“有限制会员资格”，这让土耳其人大为不满：“会员资格如同怀孕，要么有，要么就没有，不存在怀了一半的说法”；最后，美俄两个大国绕过土耳其就叙利亚问题达成《日内瓦协议》并获得了主要欧盟国家的欢迎，土耳其谋求的推翻阿萨德（Bashar Assad）政府的愿望也未能成功。

当然，也不能说土耳其完全是功利主义关系的牺牲品。过去几个月，埃尔多安的几项举动确实影响了土耳其与欧盟之间的互信。他丝毫没有因为达武特奥卢是“难民救助计划”的主要推动力量而适当妥协，而是决然罢免了其总理职务，原因是这位曾经的重要政治盟友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推进政治改革；土耳其议会中59位库尔德人民民主党议员中的50个都受到指控，罪名是他们宣传库尔德工人党的政治主张；过去四个月，还超过900位土耳其记者丢掉了工作，其中33人被投进了监狱，超过1800个涉嫌攻击埃尔多安的案件被提起公诉。所有这些，无论是民主、言论自由还是政治沟通，都无益于土耳其与欧盟的融合。

在埃尔多安本以为“煮熟了”的获得欧盟免签资格“要飞了”之后，欧洲和土耳其都陷入了窘境之中。对欧盟而言，继续免签计划意味着降低这个大家庭的准入门槛，这将有损欧盟的长期稳定；背弃计划则意味着难民大军又将涌来，惊魂稍定的局面将得而复失，欧洲的政治信誉受到削弱。对于土耳其而言，人民们必将经历又一次失望：民调显示，希望加入欧盟的土耳其民众比例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就从42%上升到了62%，但超过70%的民众都悲观地认为，土耳其永远都难以加入欧盟。

这种局面的出现，不禁让人想起那句外交官们在谈起土耳其加入欧盟问题时每每会说的那句话——“20年内，我们都不会看到土耳其加入欧盟；而对于外交工作来说，20年就意味着永远。”

主要参考文献：

张学昆，《土耳其的欧洲身份认同与入盟问题》，载《欧洲研究》2006年第4 期

原文来自:中国财经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