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送来的礼物》 林墉、周波、伍启中 1974年

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后来离开了，过了几十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了起来，就想再回去那个地方看看，想看看是否还是那个样，想知道是否还如记忆里的一样。也可能发生了变化，如果变化了，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如果是曾经很熟悉的东西消失了，也想仔细了解那是怎么消失的，什么时候消失的。有这样的记忆，往往是不知不觉的，或是偶然的或是没有选择的。这些记忆，哪一些会在日后被想起，也是不能预知的。埋存在心中的记忆，一旦被想起来，就一定想重回到那个地方，一一进行对验，该明白的明白，该了却的了却。

我要讲述一个故事，是一段我所经历的美术史。

《挖山不止》 王迎春、杨力舟 175cm×125cm 1973年

这个故事就从这段经历忽然被想起开始：这一天我的心情很不错，象往常一样投入在创作状态中，从视觉思维到表达主题顺利地进行着。视觉思维有一个特点，当专注于感觉的表达时，平时想不起来的事情也会突然冒出来。就是这样，我曾经印象深刻的一幅画浮现出来，这幅画的名字叫做《挖山不止》，作者的名字也记得很清楚。

《如今管地又管天》 杨力舟、王迎春 120x90cm 1973年

瞬间我的记忆和思考随这幅作品展开了。这幅作品留给我的记忆是：构图、造型、笔墨技巧都非常好，整幅画面的气氛很感人。年代有些久远了，我现在又很想再看看这幅画，一是想看看那技巧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是再看看以我现在的眼光判断那是否还是一幅好作品？

于是我上网搜索。如今的网络的确方便，很快找到了这幅图。还读到了一篇关于这幅画创作的回忆文章。第二个问题立即有了答案：这还是一幅好画。在网上浏览继续着，我的记忆之泉一涌而不止，更多的作品被我想起来，同一位作者的另外作品《如今管地又管天》，以及《矿山新兵》、《心潮逐浪高》、《北京送来的礼物》、《艳阳天插图》、《天堑通途》、《绿色长城》、《红太阳光辉暖万代》等，还有一些国画人物写生，都是当时给我印象深刻的作品。可以说是我走上艺术之路最开始遇到的东西。回到第一个问题，那是一个怎样的技巧？既然以现在的观点看，可能包含着对那些画家们在那个时期的艺术评价，也不免包括因为受到深刻影响所以对他们后来的艺术发展予以关注。

《心潮逐浪高》 伍启中

还是先从我学画的经历说起。四十年前，还在“文革”时期，1974年，这年我13岁，小学五年级刚毕业就被县文化馆挑中参加了美术创作学习班，我创作了第一幅作品。这一年就算是我正式学习美术的时间了。因我创作的那幅作品从县到地区到选上了参加河北省美展，便有了资格参加了县文化馆组织的去北京参观一次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机会。这也是我第一次参观美展。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怎么看展览，但还是留下了对很多作品的依稀印象。

在随后的几年中，主要是看美术作品的印刷品学习画画，也是以印刷品为范本的。除了最高水平的全国美展，到省、地市美展，以及唯一的以年画形式出版的美展作品以及《工农兵形象选》，没有另外的艺术样式和观点。毫无怀疑地受着这样的影响看画学画，观察自然与观察生活也不例外，真正觉得自然和现实就像画的那样。

杨之光《矿山新兵》；纸本，设色；纵83厘米，横59厘米；作于1971年；藏于中国美术馆。

到1981年考入浙江美术学院后，这一段影响逐渐瓦解，以致消失。再从《挖山不止》说起。我印象中人物形象的描绘准确而生动，尤其是用了国画的方法。我当时觉得那人物画得就像真的一样，还不觉得有国画笔墨的形式存在。即使在网上看这幅画，正如我当时的印象，仍然是一幅很好的作品，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的兴趣大开，继续查找那个时代我熟悉的作品，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如今，这些作者大多仍然健在，他们仍在创作，但是他们都告别了那个时代的艺术道路。但是他们不再有当时那样的辉煌了。

当然那一段美术史已然结束了。恐怕年轻人不知道有过这样一段美术史。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目睹了一段艺术史的兴衰或结束。在一段艺术史中享占峰顶的人无法在另一个艺术史中继续享有，眼看着风光退去，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有才华的画家生活在那个时代很快就显示了才华，时代一过，痛苦地转型伴随着后半生，多数已经失败。现在看来，他们的艺术转型只以为是形式问题，没有从艺术本质上去考虑，或者丢不去受到的教育，或者不怀疑思想的问题。历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速度，让人始料不及。现在谈论这个问题或许有些意义。

方增先《艳阳天》插图 44x33cmx30幅 1975年

还是说说那个时代，中国画的例子更鲜明一些。崇尚科学的写实绘画方法结合中国画线墨表现形式，只有一种自然主义美学追求，没有第二种，当时叫做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现在看来，用无神论的自然主义定义，表述当时美学的实质性特征或许更准确，这就解释了为什么1978年《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来中国时，感动了中国人的那些作品其实都是有高超的自然主义的描绘技巧，倒还不是因为那些法国作品中的思想。法国画家自然主义的高超技巧不仅让中国人大开眼界，还让中国人看到了什么才是画得真实。

王子武的中国画人物写生集

为什么在1970年代集中涌现出了一批作品？我前面提到的仅是其中一些，一个原因是接受过美术学院专业训练的人，并且是掌握了扎实的写实造型基本功的人，有了显示才华的机会。另一原因是从1966年“文革”到1979年，美术学院停止了正规招生，这就意味着没有竞争者了，有最好的绘画技巧的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莫属，1950年代初到1960年代初进到美术学院的人当中就有了这样的佼佼者，在1970年代他们表现出了优秀的才干，他们在作品中展现出了一个以前从没有过的“美术世界”，所谓“红光亮、高大全”的美术。这一段艺术史中的作品以及画家，是在政治意识形态教育下，在十分有限的思想空间中做到了对艺术的真诚。我没有忘记那时的一些作品，仅就作品而言，除了无神论和机械主义世界观外，我认为那是真诚地纯粹地走了一段自然主义的艺术道路。

“文革”结束后，这些优秀画家们全都放弃了这种艺术。他们可能觉得是政治意识束缚了他们对艺术的理解，这个束缚终于解放了，艺术获得自由了，但是遗憾的是，我看他们也再找不到艺术的方向了。

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教授

原文来自:中国财经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