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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触碰的往事——乡村孤儿院之十六

□苏宁

在这所乡村福利院里,我一直不想说到、碰触到的人中,有两对夫妇。并不是一生无子,是临到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中一对,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一首歌谣,使我想起了孤儿院里住着的一对夫妇。

这一院子的人,除了不知事的孩子,其他生病的、残疾的、痴呆的,一生无子嗣的,而心里最苦的人,是他们。一望之下,他们眼睛里的光也是滞涩的,几乎是不会在人群里做人的样子了。

也许一生过到老了,心都会静下来。

原本没有生下儿女也就罢了。一直没有香火旺盛和能向前看的指望也就罢了。黄泉路上无老少,死亡面前是最平等的。可用什么心情死,也是有一说的。

还有,死也是有顺序的,人如庄稼,要一茬一茬倒下。不可以前面老的还好好站着,后面小的就没有了。这样的人生才是悲凉。穷可以过,苦可以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却让他们碰到了……

关于这一对夫妇,来时,我已被人私下里千叮万嘱莫和他们说话,莫多谈论,尤其不要说到子女这一层。即使他们提到,也要帮助叉开,无法开解的心,最好帮他们包上,用他们自己的忍和时间还不够,还要用我们旁观者能做的一切,类似于棉布、胶水、绳索、麻醉剂、止痛药之类,能用到的都用上,去帮他们一起粘粘裹裹,帮他们把伤口捆绑坚牢。捆好的地方,就不要拆了。血肉粘连的样子,不忍再看。

所以,虽然几次和这对夫妇照面,我都只是点头问候,未有交谈。

听说这一对夫妇中的太太,在镇里的演出队待过,会唱地方小曲,苏北一带的民歌,地方戏。以前年月,过年村里会组织耍龙灯,跑旱船,她一直是那只旱船里划船的美丽又调皮的小媳妇。

有一天,我恰巧和他们挨坐在他们屋子的窗前。

这一排房子,是连在一起的,一家住一间,单身的也住一间。门口摆了几只很小的板凳,看来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不是院中分配。苏北人家一年四季有二季半喜欢放一张小桌在院心吃饭用,也作喝茶用。这些放在院心的小桌子,都是闲时央认识的木匠所打,一样尺寸,但比正常高的八仙桌矮很多,所以,和它相配的小凳子也是小小的,但也四方四角,有幼儿园里的小板凳那么高。

我一时真的只是坐在那儿,陪他们不发一言。

后来,又坐过来两个住在隔壁的老人,我才稍微把提着的心放一放,生怕不会讲话的我犯了禁忌。

一位才坐下的老人开口说:姨娘很会唱曲。他的头是偏向那对夫妇中的太太望着的。

另一位坐着的老人附和道:是呢,是呢,听过。

因了这一句,我才有些安心地转了头,看向这位男主人公。头发全白了,披了一件薄袄,手臂没有伸到袖中,只搭在膝上。这薄袄也有些年了,厚厚的青灰布面子多少年没看到了。他的太太,正侧头望呆——他们把一个人眼睛不放在眼前事物身上,飘到别处的样子叫望呆。

另一个坐过来的老人又接着说:是呀,听过。

这一说,后来的老人又附和:是呢。他也当过摇船的船家呢。他是说那位男主人。

望呆的女人,回过头,看我们。

很快又都不说话了。听他们说这些,我已经在担心,是不是触到了禁忌。

过了很久,大家仍只那么一起坐着。

院子里,这一个人,那一个人,这一处,那一处,站着,坐着,走着。午睡才起来,太阳已从天心旁移,不是哗哗晒得人无处躲藏的正午。

忽然,我听到那个女人轻轻哼起了小曲,自语一般,不经意和不自觉的、一个人的低语。声音小,可仍是鲜脆脆的,没有被岁月磨损,温润的、听不出年纪的女子的声音:“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月儿弯弯照高楼,高楼本是穷人修,寒冬腊月北风起,富人欢笑穷人愁。”

每个尾音她都拖得无比长,婉婉转转,以为她唱到头了,可还有,那一个最尾的字,无穷地续下去。而且每个句子的后三字,总重复又重复。看来是她自己的习惯。

后来,我再一次去,下了决心。我不去问当事人,而是问另外的人,他们遇到的人生,不可触碰的痛。我想,问一问,替他们记在这里,免得在他们以后,他们这一生,真的被时间收去后,就像一杯水洒在岩石上,一点热就把这水蒸发干净。

这些人,是我惦记的人。

不管那些生命的伤口养没养好,我不想揭开看。我也没勇气问他们。而且,本就有些人生伤口,是无可医治的。时间也没有这份力量化解,有这力量的,也许只有死亡。

所以,如下记述,来自旁观者的讲述——

这一对夫妇曾有一双虎头虎脑的儿子。他们怀第三个宝宝的时候,计划生育正严,这第三个不知男女的胎儿五六个月时被引产。但因为前面已有两个儿子,也不觉有不妥,只是心里盼望有一个女儿的愿望落空了。

小儿子十岁或是十一岁,夏天在河里玩水,浅浅的河,这少年下去了就再没上来。这样的事件,每个村子年年都似有发生。碰上了,都是命。可也是大人的粗心,老人们会说,这河里今年若是丢了一个孩子的命,那么明年,肯定还会丢一个。因为一个孩子死到河里是孤独的,他要找一个玩伴。当年找不到,到了第二年夏天,他仍会记得这事。专等再有小孩来河里玩水,把他抓去。村里这一条河浅得只到一个半大少年的腰,最深处也没不过脖颈。可是,他们偏偏没在意这个古老的命运的咒语,他们居然忘了去年这条河里,刚丢了一个少年……

这父母那时也年轻,也疼。可这场疼,终归有一个去年的少年在河里做伴,疼一疼,哭一哭,被人陪一陪,劝一劝,过了三二年,也就淡了。

兼之乡间规矩,没成人的少年,也不兴做坟。没有坟,也就没了长久悲伤的依据,总不能在家里哭吧,日子还要过。到街上去哭,街也不是自己家的街,满眼熟人。人家哭,还有个坟可去,小小伢儿,想哭他都无去处。所以,愈发摆在心里了。在左右人眼里,也就是平复下心气和悲伤了。

他们也想再生一个,又想起曾有要一个女儿的心愿,可问来问去,他们又不符合政策。当时,有了两个小孩的女人,一律做了结扎手术,否则,田地都分不到。因此,他们也就息下再要个子女的心。

悲伤总会慢慢淡下,日子总要一天天向前。又是十几个四季轮回过去,一棵树长大,一间房子住旧,一件衣服穿破。仅有的那个被捧在手心养的儿子,也结了婚。

可是,结了婚没多久,这位大儿子就从一座楼房的脚手架上跌下,而后,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四个月,还是去了。

当时儿子的灵床刚搭下,儿媳就被亲家压着去医院打掉怀了六个多月的胎儿。儿子摔下来时,儿媳,也只不过一个二十四五的小姑娘,哪禁得起,只是天天哭。这样哭下去,生出的小孩也未必平安。生出了,又怎样过以后的人生。所以,放弃这一根血脉,也是他们和亲家共同的主张。尤其,是他们夫妇心里的主张。

儿子出事以后,他们一直就绷着,镇定着,仿佛知道结局。儿子摔下来后,也清醒过,握着他们的手不肯放。最后的一刻,还是不舍,就是不肯走,眼里全是泪,只是不再说话。还是舅舅过来,做了了断。舅舅一世帮人主持红白事情,见过无数大事。临到老了,却来亲手送自己的外甥。

舅舅说:好娃,走吧,走吧,别忍别念,你还有表兄表弟,待你二老,和亲老的一样。你只放心去,谁先走谁有福。你千万别念。你没出世的娃,你也带去,去和你伴伴。这个念心留下,你走得也不安。舅舅说过话,那在床上一直挣扎着不肯走的青年,才慢慢合了眼,一行行泪从眼中滚下。

对我讲述的人,以前和这一对夫妇并不相熟。这个细节,想来,必是被念过千遍万遍,忘不掉了,听的人都熟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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