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未嫁的姐姐——乡村孤儿院之十四

□苏宁

男子单身，一世不娶，在乡间，不是特别的事情。这样的男子，哪个村子里都可见二三。可若好好的女子，一世不嫁，却是特别了。这总是不符合常识的，从没有过的。似乎一百年才出过那么一两个传奇人物，这里挑出一位说给诸位听。

这女子是家里的姐姐。

她下面几个弟妹，自幼失父。陪着没再嫁的母亲——爸爸去世那一年，她正是豆蔻年华，而她的母亲，也只是美艳温柔的三十大几的女子，母亲再嫁过，可只几天，就带了一窝儿女回来。再嫁的人家，再好，总有不愉快。如果恰恰再刚强些，那也是过不了时日的。

母亲带他们从再嫁的人家返回来，关上门，息了再嫁的心，穷苦的生活，活下去，活好点，远远重要于光阴中的孤寂对一个独自抚育幼雏的女子的侵蚀。她才十三四岁，不再上学，开始陪着母亲一起照管几个弟妹。

田里的活，家里的活，耕种收割，缝补浆洗，送弟弟妹妹读书，成人，再给弟弟娶，给妹妹嫁。本来在乡下，家里若有两个以上的女孩，风俗是，哪怕这女子只隔一岁，也不能在一年里全嫁掉，要按顺序，先嫁姐姐，后嫁妹妹。可她不管，把两个妹妹一年一个都好好地嫁了出去。低下头这么一忙，她也就早过了二十三四易嫁的年纪了。在过去的乡间，过了二十五六，就很大了。等到弟妹一色成人，她更大了，母亲更老了，她自己也就没了嫁人的心。

她那个年纪，也不是特别出格的大，人又温顺，容貌也端淑，一直有提亲做媒的上门。十里八里听得她名的，她又知礼，又娴静，又爱弟妹，担得起事，又不怕劳苦。可年纪大了，三十四十往后数的女人，再说的人家，总是有缺陷：一直因为各种情况没有娶的单身男子，十之八九是不成气的，人不济，可能还穷，还有被乡间正礼所不耻的缺点，如嗜酒，赌博，懒散，没男人风骨和义气。这样的人，过去替他洗，替他浆，心是摆不平的。或者穷到冬天连一床好被也无，这个穷日子她也是不想过的。过了一世，都是如此的日子，她过得烦了。那些看着是可心、死了妻子想再续的男子，也有周正处，可她也不想要，她不要再替人养儿女，也不想做人家的替补。她爱儿女的心在弟妹身上已经用完了，她也不想再有自己的儿女，她累了。

她安安静静送走母亲，然后一直和弟弟同住，弟弟弟妹都疼她敬她，住到她也快七十光景时，弟弟生病，侄儿侄女也懂事，可光景都是一般，自己也快要到没力气的年纪了，所以，她自己做主，提交申请，住到这院里来。她干干净净、美美艳艳的一个，就这样过掉了她将近一世的光阴。

那天，我是坐在院子里，听到两三个老人一起一递一接地说着她。

她其实就坐在我边上，和我一起听。她不时笑一下，好像在说，是这样。又好像是否定，可她也并不插话，连叹息也没有。

我想和她说话，可她这样正正襟襟一坐，我总是不知如何了。后来的一次，正好碰到她在一行行修整好的土垅上栽小青菜……我一直不懂为什么有的小青菜直接一撒种，就凭它出来，然后，间掉一些，留足生长空间就可以了。而有些，却要栽那些小的青菜苗，还要铲、浇水、施肥。我用这个眼前的问题问她，她也只一笑：间掉的小苗可惜，在别处栽栽，长出来，又是好好的小青菜。

她一笑，仍是只有年轻女子才有的妩媚和温柔。

她栽好一畦，又浇好水，才坐下休息。拍掉衣上的尘土，拉平了衣角，缓缓坐下。她从口袋里摸出木梳，慢慢地梳因为低头摘菜而有些乱的头发。

我看她梳头，梳得认真又庄严。

她的头微白，齐整整梳在耳后。我说：你烫过头发吗？

没。她想了想：有一次，自己在家用烧红的铁丝烫过刘海。

我想她烫了刘海的样子一定很美。上一辈的女人，结婚的妆，最隆重的一节是烫发，头发烫得弯弯的。未婚女子很少烫发，不似现在的情境，很小年纪的女孩也可以由着喜欢去折腾头发。

过去，很多女子，一生都没有烫过一次头发。

我有时会闲来无事向一些前辈女人问幼稚的问题：年轻时有过特别想的事情没有试过吗？

有呀，很多，一直想烫一次头发，没有舍得。

很多女人会先想到头发。

她十四五岁开始当家做事，在自己家时，喜欢听评书联播，居然听过四部：《岳飞传》《三侠五义》《新儿女英雄传》《水浒传》。她一天不落听到完整。

我说：那你喜欢听到武松杀嫂一段吗？

她摇摇头：记不清了。

她说，我最喜欢的一段是《水浒传》，杨志押送生辰纲，走到黄泥冈子，白日鼠白胜出来了，他妆作卖酒男子来劫杨志，白胜念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