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和乡村夜晚

□宋长征

我不会忘记童年的很多片段，一旦静下来，脑子就像一架简陋的放映机，忽略攒动的人头，情人间的低语，忽略露天电影场周围高大的杨树，忽略谁家孩子哭喊着想要钻出拥挤的人群，只剩下放映机匀速的转动声，像时间流逝的声音。我无意探究电影的发展史，就像一个生活在村庄多年的人，不会条清缕析去分辨食物的营养，维生素，卡路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填饱肚皮。

电影该是村庄的启蒙。年少时的乡村，也只有电影能让我们听见不同的声音，看见一些新奇的场景与面孔，如果让我细数的话，我发现能清晰记起的也有几十部，现在说来，未免有点老掉牙的感觉，还是作罢。电影放映前，放电影的村子会在高音喇叭上一遍一遍播报，所以讯息得以迅速传达。人们奔走相告——早吃饭，去看电影哇。更多的是年轻人，女孩和女孩一起，男孩和男孩同道，如此，才会在电影之外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骚乱。

年代再早一些的拉洋片，大约是电影的雏形。使用的道具为四周安装有镜头的木箱，箱内有准备好的数张图片，用灯具照明。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图片在箱内移动。观者便可通过木箱上的镜孔看到图片上完整的故事，《夸美人》《大花鞋》《水泊梁山》。有一年在河北，民间艺术展演，一位老艺人收拾好一套一百多年的拉洋片道具，现场表演《渔樵耕读》。

老者的念白京腔京韵，一听就曾在皇城根下混过。渔是渔夫，东汉的严子陵，说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颇得赏识，刘秀当了皇帝多次请他做官，都被严子陵拒绝。一生不仕，隐于桐庐，垂钓终老。樵是朱买臣，出身贫寒，卖柴为生，大略与我现在剃头的光景相仿。坏就坏在朱买臣和我一样酷爱读书，以至于后来媳妇不堪贫穷，跟人跑了。这是一个经典的屌丝逆袭神话，穷书生遇得贵人推荐而成汉武帝的中大夫、文学侍臣，鱼跃龙门。耕所指的更是大牌，是说舜躬耕于历山，教导民众。读说的是苏秦，每天读书到深夜，困了就用母亲纳鞋底的锥子刺一下大腿，而后博得功名。

我本来不太喜欢说教的东西，但忽然发现文学的旨意无非是鞭挞黑暗，书写光明，甚至在佶屈聱牙的解构中辨析善美与罪恶。这很让人沮丧，以至于在我书写的过程中常常会诘问自己，写作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如何才能通向一条更加深邃的通道。而现在，我不能偏离太远，在对一种朴素的乡村游戏剖解时陷入文学的迷途。

刀子是我要好的朋友，他执拗地将父亲从部队带来的钢丝绳裁断，做成一件杀伤力极强的防御武器，系在腰间。梁子是上次在高庄看电影时结下的，西洼村的刘二用一根麻糖取得立春的好感，有人看见立春在月光下跟着刘二钻了麦草垛，回来时发间还有细细的麦草。立春是刀子的妹妹。

我能理解刀子所感受到的屈辱，那种对不洁的片面仇恨在瞬间刻印在乡村少年的内心。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男人一定要追逐女人，女人为什么离不开男人。后来上了初中，刀子神秘地从书包里摸出一个东西，说给你看，但一定不要说出去。眉眼之间仿佛在做一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对着阳光，我看见一个外国女子的胴体，由模糊渐变为清晰，如此年轻，线条起伏，但凡从未见过的隐秘部位都浮出水面。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从那一刻起，告别童年。

乡村少年的天真，在于生活在蓬勃的草木间，没有人告诉你如何面对旺盛的成长，也没有人刻意启蒙有关人体的密语。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在大地上奔跑，追逐莫名的远方，汗水淋漓，笑意淋漓，野性淋漓，殊不知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正在开枝散叶，终有一天突破坚硬的冻土。

那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少年刀子在电影散场后伏击在一个黑黢黢的麦草垛后面，一通劈头盖脸，柔韧的钢丝绳落在刘二的脸上、身上、手上。而少年刀子也被人踹进路旁的水坑，头上被木棒击开，至今伤疤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