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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姑姑聊天——乡村孤儿院之二

□苏宁

这个庭院,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是寂寞的。一年四季,远离人际。我所谓的远离,也是,人生各有各的忙,他们住在里面,无论如何,尚有安定饱暖,有房屋、庭院,有麦田、菜地,有电灯、电话、电视和收音机。而另外的人,他们的人生看似热闹,深陷生活的生气盎然,但能把心摆成一棵秋天的大白菜那样,静静躺在下午的太阳地里晒一会,晒净水份安静入冬的情致,也许一生不至于有一次。

这个院子里,要说热闹,不出去,不进城、不赶集也是能看得到人的时节,只有过一些大节,比如春节,比如每年的六一和重阳。去年闰九月,所以重阳节,无端过了两次。

这一排房子里,住的人,病傻呆残,好看的、强健的,都有。年幼的,年老的,年纪轻轻的,各种各样的因缘,住到同一处。一个谈论起来,仿佛会让人觉得一点生气,一点活的腾腾热气都没有的集体生活庭院。可又似乎,他们只要还能够喘气,就是他们亲人的、很多人的无上荣光,无上安慰。

那些腐朽的经年晒不透的棉被的气味,永远漂洗不净的衣服上饭菜的气味,人老了,干枯了,身体的气味,四处弥漫。好像那里种出的菜,也被连累得没有鲜美、纯正、独立的物的气息了。只是孤独衰老的气息,播洒四方。在这里,萝卜、白菜、香菜、韭菜,所有的菜,也似毫无独立的气息,只是被模糊地沦为菜,园中的菜,集体食堂里的菜,餐桌上的菜。实际,读者诸君,我的记录,已先于这个庭院的外观状况,从之前说到的那位在闭塞乡下结了两次婚的女子开始过了。

在乡下,一个结过婚还能再结到婚的女子,已应是有着女子最好命运的人。我本想呼她为奶奶。淮安乡间,称呼比自己长一辈的女性,若自己也是有了小孩子的,一般就不再称长自己一辈的女性为阿姨,而称为奶奶。可那一天,我刚一张口唤她奶奶,她一下子有点不高兴了,她生了气,说:不是奶奶呀。

她说:没有爷爷,不能称奶奶的。

我怔住。

我一下被说笑了,我换了一个词,说:是姑姑啦。

我说:那是姑姑吧。姑奶奶也是不对呀。

她也一下微笑了:叫姑奶奶也是对的。

她说:能到孤儿院里住,比起给人家做媳妇,真是幸福很多倍。

她侧头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眼睛里好像有一百岁都去不掉的娇媚。

然而,毕竟是这样一个地方住太久了,每天早上起来,甚至洗漱,她也忽略了。年轻时,没有把衣服的一条皱褶弄平,她都不会出屋的。这是她说的:不讲究了,不是因为老了,是我住这里,不需要了。每天也看不到新鲜的人。

她的身体很好,目前还能使她的白天仍然用劳作去打发。

她说:实际那些小事也不禁做。种种菜,喂几只鸡,那些小鸡是我在养着。

我又问她:这里的事都是喜欢做的和会做的吗,有不喜欢做的事或累的活吗?

我了解到,这院中住着的人,都会力所能及主动参加一些劳动。但不细分,喜欢种菜的种菜,喜欢种花的若有空地就自由地种花。会补墙的若碰上墙坏了,就地和泥,去补墙。他们以他们天生的质朴去分担这些集体事务。

有一次,她忽然悄悄和我耳语:在这里唯一的不好是,我不爱照相,年轻时,好看时,都很少去照一张。但在这里,要经常照相。

眼睛又望着我,好像在比较,这个话说得我是不是能懂。她说:我不喜欢照相。

她说:不喜欢的事多轻松也是累。喜欢的事多累也喜欢。

她说:她已记不得和多少人照过相了。有时也欢欢喜喜,但有时就是不喜欢。但她自己并没有办法把这喜欢和不喜欢分清。

有的相照了后,也会发一张给她,可她也并不留,随手扔掉。留给谁看呢,越来越老,一年比一年不好看,若有子女,给子女留念。可自己这无儿无女的,自己看么?自己不看,不想看。

每年的六一、重阳,有时要照一天相。来这院里的人,什么人都有。心总是一望可知的。她虽老了,可仍能感受。送一袋米的,送半车菜的。有的人也是默默的,有的却只是想尽快和这里的人照张相回去。有时一起来几十人,竟不自觉到每个人都想单独和他们照一张。送的几本没人看的翻旧了的书,送几件穿过的没有清洗干净的衣服,虽然看起来那衣服要比他们穿的衣服质量好。

“可我,就是识字,也是不想看书啦。有时还要把东西摆进镜头一起照,新东西照,旧东西也照。人好好的,尽和些东西一起照相,这是什么世道。有些人,家里不用的衣服,放霉的书舍不得扔掉,送这里来才觉得合适,也觉得安心。这些东西,这些房子,房子里住的人,集合到一起,拍个照,拍完照,他们才好欢欢喜喜回去……”

“有一次,一个人一定让我抱着他送来的一桶菜籽油照,我就没有抱。”

我低下头,忽然感到羞愧。

她仍轻轻地讲下去:爱心。爱心的爱,爱心的心。

她在空中比了一下:这么写。

我想找一个让她愉快些的话题,我问:当年结婚选对象你也有嫌贫爱富吗?

我抬起头,帮她转换刚才她不高兴的话题。

她又微笑了,慈眉善目的女子,真的是老了,也是好看的:自己过自己日子,人家穷咱没资格嫌,人家富咱也没有攀。

她又想了想:富有富的苦,穷有穷的难,人不如物,没有两全。

“而且,我哪有嫌贫爱富的资格,富的人,要咱,咱也不跟。跟那样的人家过日子,心也不踏实。”

我仍和她说婚事:两次结婚,再分掉,现在的人都没勇气,你一定是传奇呀。你自己有讲过吗?

“我不自己讲啊。别人怎样讲都可以,自己不去讲呀。”

“很多人”,她停了一下,端正地看着我:“比我小,比我活得也好,可死了很多啦。我快活到没有人来讲我的年纪啦。这是我越活越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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