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小说）

□金狐

父亲临死前绝对有预感。一定有某个神秘的信号直接传输到他的大脑，才会使他那样急急地对我们喊出一声：快点，我要走了。之后，目光散淡，瞳孔放大。

我们丢下吃了一半的午饭，手忙脚乱刚给他穿好寿衣，一道白光从他的躯壳里，袅袅飞升。

就在前三天，母亲看他气息奄奄的样子，就把那一捆精心缝制的长袍马褂，晾晒、叠好放在他脚下。

他用极哀怨的目光看着母亲准备着这一切。

那时候，我奶奶还在，她用枯槁的手反复按摩着父亲冰凉的、不断长出紫色斑块的腿脚，她明白自己的徒劳，喉头一阵哽咽：乖瓜，我多想求求阎王爷呀，求他把你换下来。

那时父亲已指挥不了他的四肢，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奶奶被悲伤扭曲的脸。

父亲嘱咐母亲说，我对不起你，劳驾你为我妈养老送终，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也一并托付给你了。我到另一个世界里保佑你。

母亲日后跟我说，你爸最会骗人，今生今世他都没一心一意陪我走过，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指望他保佑我？

母亲说这个话是有依据的。

父亲是个医生，他曾经历过一个特别离奇的事。有天他在办公室，看见一个女病人走进来，向他面露感激之情，随即消失。父亲飞奔到病房，那个女病人刚刚离世。女病人是父亲的前女友。

火化炉门完全关闭的刹那间，我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留在尘世的脚，穿着母亲亲手做的黑松紧口布鞋，42码。我母亲天生一双巧手，总能把父亲打扮得体体面面出门，这次也不例外。可是巧手也没拉住父亲的心，她这一辈子就是替父亲还债的。

父亲抖落了岁月的尘埃，身手敏捷地蹿上高高的云端，神态柔和而庄严。

我手指着给母亲看。她的视线被泪水糊住了，看不清。

姑妈对我母亲的表现非常不满，她屡次对我说，你妈妈命硬，心也硬。你爸从生病到去世，我一次也没看过她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地在地上滚来滚去，顶多就淌几滴眼泪。

我赞同姑妈的话，母亲的确看起来没有那么悲伤。

不久，我父亲挽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找到我，说，让你妈妈放心，我现在很幸福，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阴阳两隔，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们了。这之后我真的再没有做过关于父亲的梦。

母亲问我，那女人长什么样子。我说，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她叹息说，你爸从来对我不守信用，活着如此，死了还这样。

我生气地打断她，我爸怎么不守信用了？你干嘛老是埋怨来埋怨去的？我爸爸就是被你气死的。

母亲对我的态度很是吃惊，但似乎也找不出话来反驳，只默默走开了。

以后，我很少看见母亲的影子。她总在外面忙碌，很晚才回家。

父亲去世一周年，家里请了和尚念经，做道场，来了很多人。大晚上的，她又插空溜出去，左等右等不来。我姑妈在亲戚间烦躁地走动，不停嘀咕：太不像话了。

我奶奶竭力维护着母亲说，家里十几亩地呢，圈里又是几头猪，她成天忙得屁股不着板凳……正说着，母亲回来了，“砰”地一声从肩上卸下个蛇皮袋，足有半人高，里面全是新鲜的西瓜皮。扔下火钳，除掉草帽，露出黑黢黢的脸。她戴草帽拣瓜皮，怕碰着熟人。

猪断顿了。她解释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姑妈的眼里冒出火焰。

我对着父亲的遗像号哭。亲戚们纷纷指责母亲说，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真不该……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忽然倒下了。现场一片大乱，他们围住母亲掐人中、薅头发、捏手丫、按胸脯，好一阵急救。

奶奶搂住我母亲的头哭着说，好乖乖，你千万不能有事，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孩子们小，不懂事，你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我们这个家离不开你呀……

奶奶的话引得周围一片唏嘘，也如一声炸雷惊醒了我蒙昧的心——我一味地沉溺于对父亲无尽的怀念中，而无视母亲的默默付出。自从父亲去世，我和弟弟上学，穿衣吃饭，家里哪样花销不是母亲从泥里抠出来的？秋收大忙，十几亩稻子，她一个人弯腰撅背，一陇一陇地收割、捆扎，搬着、扛着、用杈子挑，把板车装得像座小山，又像男人那样赖下屁股，蹬着腿，挺着胸，一趟趟拖运到工场。她丢下镰刀拿摊耙，丢下摊耙拿扫帚，走路赛小跑，恨不得打着飞儿……

姑妈还想发表点什么，被我奶奶厉声制止了：你走开，我们家的事以后不许你插嘴！

我和弟弟被亲戚拉到母亲身边，跪下。一旦眼前的迷雾拂去，母亲的形象变得生动而具体，彷佛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瞧着母亲，瞧着她瘦削的腮帮，深陷的眼窝里滚出无穷无尽的泪水。

她忽然支撑起身子，四肢着地，一路爬向父亲的灵位，大放悲声：你好狠的心啊，为什么要一个人先走，把担子撂给我一个人？我和弟弟不由自主地一同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母亲那天哭得声嘶力竭，直到不能发声，终于把心里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母亲是守信的，她最终把奶奶养老送终，把我嫁出了门，为弟弟娶了媳妇。她每完成一件事都会跟我父亲报告。说，你总这么年轻，等我去见你的时候怕是不待见了吧。

逢着父亲的忌日，我妈只烧香，不烧纸。我不满地问，干嘛不给我爸烧钱花？

她说，钱多了他又去找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