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卫校

老同学甘霞从盱眙来我们单位进修，约了就近的两位同学一同小聚。地点定在楚秀园附近，同学提议饭前先到公园里转一圈。可惜天公不作美，春雨潇潇地下着，树木干枯的枝条已有一层浓绿的色彩，雨水顺着树尖滴下来，变成了一串串水灵灵的音符。垂柳依依，碧波荡漾，地面湿润。深吸一口气，心神清爽。同学说，还记得我们读卫校第一年就到楚秀园和清晏园春游吗？是呀，我们这群乡下孩子真是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搞笑——那时，我们一起在雨中跑啊，跳啊，还用脚踩水坑，溅起的水落到脸上、身上，首次担任班主任的黄老师不停提醒大家“小心小心”……话语间，仿佛回到了卫校的旧时光。

卫校前身为淮阴医学专科学校，创办于1958年，1962年因国民经济调整改为江苏省淮阴卫生学校，而我们是1990年踏入校园的。学校在淮海北路右侧，下了黄河桥往右，沿一条小路就可走到学校的北门。路北是市传染病医院，从里面出来的病人多面色晦暗。往前走，有家文化宫，里头常传出排练戏曲的咿咿呀呀声。继续走，是小路尽头，面对一个高高的土坡，土坡后面是村庄。小路南面除了我们学校，还有淮阴县自来水厂。调皮的大专班男生常跳墙翻到厂里溜一圈，然后若无其事地再翻回校园。学校南面紧临古老的废黄河，河边的芦苇荡和杂树丛是天然的恋爱地。夏天也有调皮的医士班或检验班男生越过栅栏到河里游泳，被发现总免不了被老师训斥一番。不过，我们90（4）助产班是清一色小女生，偶有活泼者，探一探头又回来了，似乎没见谁掉进爱情的漩涡里。

“想来，倒是一大憾事，那么美的年龄，咋不会谈恋爱呢！”同学哈哈笑着，我也跟着笑，可笑着笑着，眼里全是泪。

那一段自卑到尘埃里的日子啊。来自贫困乡下的我，无家世可炫耀，又不貌美，穿衣简朴，囊中羞涩。其时学校每月发30斤粮票和20元菜票。我还要从牙缝里省下点，从门口的小卖部将票打折换成钱，寄给远在成都读大学的三哥。那年月，父母实质无力供我们兄妹五人上学，母亲体弱多病，家中从积蓄。学费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每季新收的粮食还了债就所剩无几，因此，当我初中的母校保送成绩优异的我就读县里的重点高中时，父亲一口回绝了。他坚定地告诉我，只能选择供饭吃的师范或卫校，如果考不上就回家织网放猪，供你哥哥们读书。在重男轻女的乡下，父亲让我继续读书，已很难得。犹记得读卫校第二年，母亲向邻居借学费，邻居大爷毫不客气地说，你家真是穷死都活该，给男孩子念书就算了，还让女孩念书，念来念去都是人家的媳妇，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母亲诺诺应着，讨好地陪着笑脸，然后把借来的钱用手绢一层层包好。卫校三年，我很少逛街，每次同学邀约，我都以各种理由拒绝。偏偏我那时担任学校的播音员，还是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和校团委委员，各种抛头露面的活动真不少，我只好硬着头皮融入其中，少不得跟那些城里同学借衣服穿，所以大家常觉得我是双重性格。站在讲台或舞台的我自信、口若悬河，一旦下了台，我却喜欢远离群体。所幸有阅读的爱好，让我的内心变得充盈。

热腾腾的火锅烧起来了，在红酒的微醺中，往事翻飞如蝶。那些蒙了尘的眼神、动作、着装、景物，在此刻慢慢有了色泽，记忆被彻底唤醒。那几年，有几首歌、几个人特别闪亮——《恋曲1990》、《信天游》，小虎队、张艺谋……这些歌，这些人，均是晚饭前后，学校广播站常播出的——身为播音员的我，一打开小虎队的音乐就热血沸腾，尤其是那首《爱》。班上小巧玲珑的莫昀学唱这首歌特别好听，如今她的儿子已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二十一年聚会时才得知，有位同学患胃癌已离开了人世……

一盘酸菜鱼火锅，从晚上六点吃到了将近十点，店员热心地为我们拍合影，瞬间有些恍惚。京剧《浮生六记》里唱：前尘梦已断，今又执君手，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对我们来说，卫校的旧时光永远新鲜。这个世界，我们来过，经历过，温暖过……也许这就是人生。此刻，祝福我亲爱的卫校同学，微笑，面对一切，也许活着忙碌而心酸，请相信阳光终将驱散阴霾或冰霜。